第6頁 文 / 梁鳳儀
「不,不,不,孫小姐,你的好意我心領,悶在家裡反而不及在這兒熱鬧。」
面對著話頭不醒尾的人,真不知如何是好。
除了坦率地告訴對方真相,似乎別無他法,孫凝於是說:
「張媽,你知道我的作風,公司賺蝕是另一回事,最要緊的是上和下睦,一團喜氣,只有在這種士氣之下工作,人人才算捱得有價值。故此我很著重同事之間的相處問題。這些日子來,可能是張媽你年紀大了,工作繁多,人也勞累,跟年輕小伙子在合作上屢屢出問題,所以我看——」
「還是我提早退休好一點,是嗎?」張媽語氣之惡劣,真是最蠢鈍的人都有本事聽得出來。
孫凝還沒有回應,對方就開始拉開喉嚨吵嚷。
「世界是分明多是多非的,人總是看不得別人風調雨順,偏又有些老要面面俱圓的調停者,就更難伸張正義了。
只是沒有想到,連我這麼卑微的人都會遇上嫉妒與不公,真是啼笑皆非了。」
孫凝再聽不下這番話了,那文員小秋的評論是貼切的,今時今日,誰會巴巴地在寫字樓還多服侍一個家姑,誰就是白癡兒了。
三分顏色上大紅,的確是絕症,沒有希望的。
實實在在,每天每時都在商場的槍林彈雨中幹活,人已不可能再白白多承擔一些無謂及無聊的壓力了。
於是孫凝略略拉下了臉,無奈地把那杯罰酒遞到張媽跟前去:
「張媽,你的苦心與功勞我很明白,總之,公司絕不會虧待你,放心!」
說罷了,掉頭就走。
不是孫凝沒有想過,應好好地跟張媽解釋,而是這怕已是不知多少次的人際糾紛了。一直以來,不論是直截了當,抑或旁敲側擊,把好話壞話,哄她的、嚇她的、罵她的話都說盡了,總是冥頑不靈。給她架下了下台階梯,她仍恃老賣老,死不肯安全著陸,這就再不能容忍下去了。
孫凝於是簽批了張媽提早退休的一切文件,並予她勞工法例規定以外的一筆異常豐厚的福利獎金,結束賓主關係。可是,不愉快的情況仍然發生。
所謂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公司內人們奔走相告,都以喜悅的語氣報道張媽被孫凝著令退休一事,固然由於當事人一向人緣差,也由於天生的涼薄人性,喜歡幸災樂禍,一沉百踩,這對張媽無疑是一重刺激。
她的一口怨氣惱氣怒氣,全都集中到孫凝身上去,自覺只有不遺餘力在人前人後,數落孫凝的臭脾氣、不念舊、難以相處,才能平衡自己的冤屈氣,以及下意識地解釋到為什麼寧願早日辭官歸故里,也懶得跟這種不義之徒多一天半天相處。
人到了利害關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界,一億人當中不知有沒有一個寧可自我犧牲,也不肯陷害別人。
孫凝對於張媽在人前人後對她的中傷與惡評.一笑置之。
跟在她身邊任事的阮鄺秀珍當然明白箇中情況,很替孫凝叫屈,於是在她面前說:
「小秋這小女人真有點本事,比喻打得實在好。婆媳相處不和,哪個惡家姑從不想想她如何的難相處,也不計算對方曾遷就了多少回,一於只執著你忍無可忍的一次為例,通街通巷地數你不是,真氣人!」
「如果那是她手上唯一可以告慰之事,就隨她去吧!我們還有別的很多事要做。」
阮鄺秀珍瞪一瞪眼睛,說:
「就為你這句話,我可以容忍你發十次脾氣。」
然後兩個真正在社會上頭幹活的女人,相視大笑。
的確,如果老人家手上所擁有的也只不過那一點點自以為是的尊嚴,就隨他們用自己認為可行的方式予以保護吧,不必與之爭了;年輕一輩最低限度有時間爭取別的一切。
這是孫凝的原則。然,按著原則辦事,很多時要吃虧,孫凝不是不清楚,但無可奈何。故此揮灑自如之外,還有些惆悵。張媽事件剛發生在她來北京之前,多少還影響著她的心情。
故而,剛才被阮莉莉在有意與無意之間開了她和香早儒的玩笑,孫凝就更覺得受不了。
總是這麼一個循環。她對那些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江湖風浪,也有本事不吭一聲,管自埋首工作,從容應付過去。只是生活上一有芝麻綠豆的煩擾事,就忍不住有火爆場面。
連孫凝自己都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無論如何,在北京的公幹已經接近尾聲,她到頭來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覺,翌晨再處理一些未完的糾葛,就可以回香港去了。
孫凝不住地提醒自己,要在臨走之前趕到北京朝陽門外大街的古董店去,為老同學方佩瑜買幾件晚清的小古董。
那是方佩瑜干叮萬囑要的東西。
方佩瑜和孫凝是十多年老同學,從小學開始,便一直是談得來、相處得來的朋友,因為方佩瑜永遠需要別人遷就,而孫凝偏偏肯遷就她。
太多太多有關這對一同成長的老同學故事,實是不勝枚舉的。比方說,小學時代,放學後同到冰室去飲奶茶、講明星、論戲文,方佩瑜是從不肯揚手招呼結賬的,那是孫凝的工作。一同走到戲院去看公餘場,票子賣斷了,戲院門口有黃牛炒貴票子,那上前去接洽商議的責任也是屬於孫凝的。還有,上了中學,可以自由發表言論,不管是投稿到校刊或學生園地去批評什麼老師與同學,都是方佩瑜出的主意,由孫凝去執行。
多少年來,坊間輿論,認為孫凝是方佩瑜御用的打手。
為什麼孫凝這種有火辣脾氣,也是驕矜自恃的人,肯這樣做?
有些同學提供了一條線索,他們認為方佩瑜有錢是一個關鍵性的問題。顯然這個關鍵性的原因是帶侮辱性的,連到方佩瑜本人都曾對這種傳言生起尷尬來,跟孫凝說:「那些人總是看不得我們走在一起,談得投契。有機會我會澄清,你絕不是他們口中所說的那種人。」
孫凝笑道:
「有你的這句話就夠了。」
真的,孫凝認為人之相知,貴相知心。既然當事人明白,別的人怎麼想,管來無用,要管也實在管不著,何苦上心。
第二章
這以後,在一些聚會裡,當只有方佩瑜而沒有孫凝的份兒時,人們還是會說著酸溜溜的、對孫凝不無妒意與中傷的話,方佩瑜呢,只是笑,不加批評,不置可否。
情況試得多子,他們的另外一個老同學袁小蓮就忍不住跟孫凝說:
「孫凝,請注意,方佩瑜從未試過為你挺身而出力排眾議!」
孫凝知道袁小蓮是個直性子,於是拍拍她的肩膊,道:
「我請她別為我多說話,人世間的是是非非,彼此心照就算了。」
「好,孫凝,你才是有種的人。」袁小蓮說罷就走開了。
這位同學從不聯群,也不結黨,是個獨行俠。
其實孫凝很喜歡袁小蓮,只不過對方分明喜歡君子之交淡如水一類的交情,也就不必再謀進一步的發展,這才算尊重。
方佩瑜是否在她跟前一套,背後一套,她不想深究,反正對方在自己跟前明明講了好話就得信以為真。這也算是做人的哲理吧!
何況,孫凝承認方佩瑜有她的魅力,不是由於方家富甲一方,譽滿全城,而是方佩瑜本身長得好看,且功課好、田徑好、演講好,在學校內是十項全能的選手。
孫凝想,能集這麼多優點於一身的女人不容易,上天若是如此偏袒地寵她呢,也就別違天意,事事順著方佩瑜一點也是未可厚非的。
這種感情和關係,一直從小到大,直至今時今日,未曾變易。
方佩瑜囑咐孫凝要到北京朝陽門外給她買一些晚清的古董小擺設,孫凝當然不敢或忘,如實照做。
這最後的一天,孫凝上北京朝陽門外大街去,她曉得路,故而不讓計程車繞個無謂的大圈子,就在附近下車。她喜歡從兩條大街之中,穿過一些小胡同,走到目的地。
北京的胡同短短窄窄、彎彎曲曲的相當有味道。孫凝有種怪怪而又歡喜的感覺,每趟走在胡同內,自己更覺著是個中國人。
自從宣佈九七年香港回歸中國,目睹港英政府對退出殖民地前的種種部署,她寒了心,尤其喜歡感受到自己是中國人,曉得如何在這「亂世」之中自處。
故而,她捕捉著生活上大大小小使她似身為中國人的意識與韻味。
胡同雖是窮巷,但有個性、有格調,有親情、有溫馨。
每每在胡同中見到了在家門前打點孩子上學的母親,捲起了衣袖在巷口洗衣晾衣的主婦,更有那騎著單車,叮叮叮走捷徑趕上班的男男女女。
每逢孫凝看到了一男一女共同騎在一輛腳踏車上,她就情牽過往,憶想從前,她與游秉聰曾常常到沙田騎腳踏車去。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沙田還有很多的建築地盤空著,由得年輕男女租了腳踏車來耍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