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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文 / 梁鳳儀

    我只好點點頭,離去。

    在那皇后大道上,茫然地走著,真的不知家在何方。

    烈日下,背著詠琴走了一段路,背上已經濕了一片,可能是教詠琴不舒服吧,她一睡醒了就大哭起來。

    沒辦法,我急急地鬆了帶子,把她抱過來哄護著,不抱猶可,一抱就吃一驚。

    怎麼女兒的一頭一臉儘是紅通通的,摸她的小手和額頭,哎喲,燙得嚇人。

    詠琴是著了涼,感了冒,在發熱了。

    沒有比發現孩子生病更能令一個母親六神無主。

    一時間,我都無法決定是帶詠琴回家,抑或立即帶她去看醫生。

    幸好在回家路上,就見著一塊醫生的牌匾,立即摸上門去。

    輪候了半天,醫生才給詠琴診治。

    取藥時,我隨意地說:

    「醫生真好生意!」

    那配藥的護士小姐忙得連眼都沒有抬起來,就跟我說:

    「醫生再好生意都只得一雙手,每天能看多少個病人呢?最好生意的不是醫生,而是藥廠。」

    把藥配好了,就得付錢,我不禁驚叫:

    「這麼貴!」

    「貴?」護士瞪我一眼,「貴在藥呀,這種特效藥要寫信去美國藥廠買,山高水遠地訂購回來,價值不菲。我看你就是拿了醫生紙再去藥房多配一服,也還是跟我們的收費相去不遠。」

    回家去之後,給詠琴服了藥,待她睡著了,我才透一口氣。

    牛嫂走過來,一臉的不快,我是看出苗頭來了,道:

    「什麼事?」

    牛嫂向健如住的方向呶一呶嘴,那是她慣常的一個姿勢,說:

    「把四嬸搶過去了,要她單獨帶詠詩。」

    我第一個反應是:

    「這怎麼可以?你一個人帶三個,是忙不過了,這才要四嬸來幫忙的。」

    「這句話我就不好說了。」

    牛嫂不好說,就只好我來說。

    原本走了一天路,又經過詠琴生病的一番折騰,人已累得一塌糊塗,還要跟健如理論家事,真要命。

    我跑到健如房裡,看到惜如和健如姐妹二人正談得入神,一看我走進來,就不再言語了。

    我一怔,心上更是不快。

    不是妒忌,而是疑惑。

    同是親骨肉,為什麼她倆總是親近,卻跟我疏離。

    往後,我明白了。

    我得到的,她們沒有,這包括母親的寵愛,以及金家的名分。

    因此她們自覺要同舟共濟。

    嘗試跟她們協調,證明是不可能成功的事,彼此的成見來自不同的身份,根本是物以類聚。

    我在她們心目中是異族。

    「大姐,是找我還是找二姐?」惜如問。

    「哦,」我應著,「是這樣的,四嬸來上工了,我準備叫她幫著牛嫂帶孩子。」

    健如以頗不耐煩的口吻道:

    「我已經見過她,把功夫交代清楚了。」

    「我的意思是牛嫂與四嬸,每人帶兩個孩子,時間上比較妥當。」

    「你呢?」健如忽然這樣問。

    「我?」我很有點莫名其妙。

    「你閒在家裡頭幹什麼?你總得也動手帶你的孩子吧!」

    我不禁笑起來了,健如的話不像話,做人要過得人過得自己。誰知我還未回應,健如就道:

    「我看四嬸帶詠詩,你和牛嫂兩個人帶你們那邊的三個孩子,這樣的人手分配最妥當。我得回永隆行去辦事。」

    我駭異,問:

    「你要到永隆行上班?」

    「當然了,信暉人不在了,誰來做主管的工作?他在世時,我根本都只不過念英文夜校,日間在永隆行工作,幫他一臂之力,且他交代過我很多事情,我會跟得上。況且,說到底是一盤生意,有好幾個夥計跟著後頭要吃飯,總不能不管。」

    然後,健如又多加一句話:

    「這份差事怕你就辦不來了。」

    辦不了大事的人,就只好編派去管家裡頭的事情。

    我無辭以對。

    心上覺著委屈,就是開不了口。

    一整夜地輾轉反側,既為詠琴生病,老想著起床去看看她,也為健如的一番舉止。

    怎麼忽然之間,形勢變成了健如主外,我主內呢?

    本來呢,主內是我的責任,沒有什麼不好不當。但健如坐到永隆行去管事,形象上是她變成了一家之主,這就讓我很有點自卑。可是呢,一點辦法都沒有。

    詠琴病好了之後,發覺離搬家的日子不遠了,輪不到我有所選擇,只好在首飾箱裡摸了幾個金錠出來,跑到金鋪去把它們熔掉了,交了頂手費用,算是把一個家重新佈置安頓過來。

    健如是的確開始每天到永隆行上班去,我呢,無可奈何地讓四嬸專責帶詠詩,自己的三個,只得由我和牛嫂來管。

    這還不是個問題,對著親骨肉,只有開心。就算由得健如打理生意,她做得來,樂於做,也無不可。

    可是,月底來到時,一應的支出,包括給四嬸和牛嫂的薪金和屋租,當然還有耀暉和惜如的學費,都一律由我來負擔。

    健如算是在永隆行辦事的話,總得要把一些家用拿回來才算是合情合理。可是,她沒有。

    我本要開口相問,回心一想那掌櫃給我提過的話,怕是在賬期上生了點困難,健如才沒有把錢拿回來的。一上班就給她壓力,顯得自己小氣,更似不願把分擔家累的責任提起來似的,於是我忍住了。

    眼見一瞬間又過了一個月,首飾箱也就如我的體重,是越來越輕了,心就不免慌張起來。

    忍不住找了健如來商量,才一開口,健如就拍案大罵:

    「你這樣子說,大姐,是思疑我中飽私囊了是不是?」

    「健如,我們如果仍是姐妹的話,總得凡事好好商量。」

    「怎麼商量?沒錢就沒商量,一個永隆行開支還少了?

    撐得下去是誰的本事?我都未曾埋怨過半句辛苦,你還來跟我算賬?」

    我不禁也火了起來道:

    「辛苦的不只是你,我也在日日為這個家操芳呢,大不了我也到永隆行去辦事!」

    我這麼一說,健如反而沉寂下來,似有一點畏縮。

    我並非鬧意氣,事實上的確想到永隆行去幫忙,人多好辦事。我從前在廣州也算是處理過家業的,環境不同,道理們是相差無幾。

    於是我打算堅持己見,一定得到永隆行去。

    健如分明有點不情不願,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這趟爭執,惜如竟站在這一邊,向健如說:

    「二姐,大姐既是有心到鋪上去做事,你就由著她去吧!」

    健如的反應比我還駭異,想開口問什麼又不好問的樣子。

    惜如倒沒有再參與什麼意見。

    這個妹子果真是個深沉的人,工於心計,別有一手。認真來說,健如的手段和謀略,還比不上她呢。

    我到永隆去,整整一個星期,釘子碰得滿頭滿臉都是。

    真是一言難盡了。

    上到永隆,完全的人生地不熟,都不知從何處著手做事。

    健如呢,完全沒有為我安排要做什麼工作。

    她每天回到永隆,非常熟練地就投入業務之內。

    我呢,呆瓜股坐著,有一份難以形容的狼狽。

    只好走到其他職員的身邊問:

    「有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嗎?」

    他們都很禮貌地答:

    「不用了,我們應付得來。」

    連到午飯時候,是大夥兒以包伙食的方式在鋪上吃的,我幫著做些清理飯桌的閒工夫,都有同事把檯布搶過來,道:

    「不好勞煩你,大嫂,你且息著。」

    弄得我啼笑皆非。

    反觀健如,個個職員都忙不迭地走到她跟前去問長問短,請教公事。

    一個永隆行內全都親切地稱呼她為細嫂,倒把我這大嫂完完全全地打入冷宮了。

    兩個星期下來,我已意興闌珊。

    每朝把衣服穿停當了,就是不想出門去。

    真的寧願在家帶孩子,一看那對孿生兒女,長得白胖可愛,樣子不一樣,表情卻十足十,真是太興奮了。

    之所以仍然上永隆,全是面子問題。

    當初是自己要去工作的,現今做不出成績來,只證明自己無能,多丟臉!

    心情是越來越不好了。

    到了月底,跑到健如跟前去商量家用問題,更是無功而還,兼且被辱。

    健如毫不客氣地塞我一頓:

    「大姐,你不也是在永隆行走了,應該知道鋪裡頭的狀況,生意差,吃飯的人多,工作繁,能幫得上忙的人又少,你還要來問家用的事,叫我怎樣做?」

    我為之氣結。

    「要問呢,」健如補充說,「你明天抽著個掌櫃的問他要錢就可以了,誰不知道你是大嫂?」

    問題是權操在細嫂手上。

    這是人所共知的事。

    真教我心灰意冷,怕早晚就要棄甲曳兵,不再戀戰了。

    這一夜,牛嫂又來投訴:

    「大少奶,我看你得做主意,我都不知該如何說好!」

    「什麼事?你直說吧!」

    「日中的功夫委實忙不過來。我不是怕吃苦,但,不公平就教人氣慣。健如姑娘硬不肯讓四嬸幫輕我的功夫。今日,四嬸反正抱詠詩到街上去,順便就把詠琴也帶在一起,好讓我騰出空閒來做晚飯,不料在街口給健如姑娘看著了,破口大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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