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梁鳳儀
不期然地,我心裡有一陣輕快。
在我女兒的雙滿月酒筵上,我其實並不想見到健如,以防有任何令我覺得不快的意外發生。
且,我意識到健如之所以不回廣州來,是帶了一點點的不高興、一點點的醋意。
人與人之間的心病,就是在不知不覺之間,當很多非常輕微的不協調聚積起來而後所形成的。
我心知,不管這妹子跟她姐夫的關係與感情是否有不正常的發展傾向,我們姐妹倆的心病是無可避免地油然而生了。
有心病的人,尤其看不得對方得志。
健如不會喜歡我抱著女兒,由丈夫陪著,在金家的大客廳上,於滿堂嘉賓之間穿來插去。
因為我擁有的,她沒有。
這還不打緊,問題癥結在於我擁有的,她沒有而又渴望擁有。
從哪個時候開始,我生了這個對健如的想法,真的不得而知。
只一個情況我可以講出來,就是女人對丈夫的行為心思種種,很有直覺。我開始曉得冷靜地控制自己,從而控制局面了。
信暉看我沒有再在健如是否回廣州來一事上糾纏下去,像吁了一口氣,改變了一個話題,道:
「我跟父親商量了兩件事,剛要告訴你。」
「什麼事?」
「一件是女兒的名字,父親從我建議的名字當中挑了一組名字出來。」
「一組?」我奇怪地問。
「對呀!」金信暉答,「我們當然的不只生一個女兒了,是不是?」
這麼一說了,丈夫還順勢地把我一攬,來了個親暱的動作,叫我更意識到,自己打了一場小小的勝仗。
「老爺究竟挑了哪一組?」
「琴、棋、書、畫。」信暉說,「女兒叫詠琴,將來的孩子可以叫詠棋、詠書、詠畫。」
我笑著擺手,道:
「四個?太多了,吃不消。」
「這怎麼會是個問題?這組名字最令我憂慮的是生到第五個時怎樣接下去,你看用詩、詞、歌、賦好不好?」
我們都忍不住笑得回不過氣來。
好一會,我才問:
「那第二件事呢」「我想改變個主意,詠琴的雙滿月酒不擺在家裡,改為在愛群飯店,你說好不好?」
愛群飯店是廣州的老飯店,當然是一流的。級數與名望類似香港的半島。
我一聽,興奮得不自覺地拍起手來,道:
「好哇,頂摩登的。」
信暉看著我,眼神忽爾有很多憐愛,柔聲道:「你怎麼像個母親,還那麼似小孩。」
我啐他一口,再道:
「老爺和奶奶的意見怎麼樣?他們會不會反對?」
「怕不會吧,在哪兒請客,只個過是形式問題,反正錢還是依舊要花出去的。」
「我還沒有到愛群飯店裡頭走過呢,頂新鮮吧!」
「是嗎?你從前沒去過?」信暉問。
我搖頭。
「那好哇,我就今天帶你上愛群去吃下午茶,先讓你看看地方,喜歡了,我再跟爹娘說去。」
好像很久未試過有這天的開心了。
我隨了信暉,讓金家的司機載到坐落在珠江畔的愛群飯店來。
喫茶的大廳很寬敞,椅子都清一色地罩了紅椅套,裝修帶點洋味,更烘托起一室的清新高雅,不比尋常。我未坐下來,就已經喜歡這地方了。
信暉給我叫了紅茶,為我添糖加奶,然後又要了一客公司三文治,我們分吃。
「信暉,」我忽然心上牽動,抬眼望住咖啡廳內走過的紅男綠女,有一陣的衝動,鼻子竟酸了起來。
「怎麼了?」信暉奇怪地望住我。
「我覺得自己好幸福啊!」
這樣子說了之後,眼角就滲出淚水來。
金信暉趕緊拿手絹兒出來,塞到我手裡去,道:
「傻心如,是怎麼了?別在眾人跟前出洋相了,給人們看在眼內,以為我們是對癡男怨女,約在這兒開談判,男的把女的欺負了似。」
被他這麼一說,我竟又噗嗤一聲笑出來。
文夫或者會不明白為什麼我無端地哭、無端地笑,其實,我是真的感動了。
小兩口子能趁著一個明媚的下午,離了那深深庭院,到外頭世界來吸一口新鮮空氣,然後,手攜手,找一個好地方坐下來喫茶嚼餅,那份淡淡然滲進心頭的恩愛,有它莫可明言的震撼力。
一個女人的基本幸福就在於生活上的這種情趣的栽培。
不愛你的人,原就沒有這個空,跟你白應酬。這個道理,在以後的人生當中,更加明確。
至於破涕為笑,原就只為信暉的幽默。
信暉又問我說:
「金太太,你若認為喜歡這飯店了,那麼金詠琴小姐的雙滿月就席設於此,如何?」
「好哇,都聽你的。」
「什麼話?是你女兒的事,就該你拿主意。」
「詠琴也是你的骨肉。」
「可是女孩兒家的事,應該從小就由做娘的來管,對不對?下回生個男的,才由我來替他拿大主意。」
金信暉說這番話時,是眉飛色舞的。
我很凝重地跟他說:
「信暉,很對不起你。」
「什麼事?」
「沒能第一胎就給你添個男孩。」
「還說這話呢?我們又不是七老八十,機會多著,將來咱們可以生下一隊足球隊。」
我笑:
「你不怪我?」
「誰也不會怪你,你別多心。」
「多謝你。」
「心如,」丈夫望住我,有一臉解釋不來的感動和感慨:
「你是個善良的女子,沒有一點兒機心,應該配一頭美滿的婚姻。我答應過,這一輩子好好地照顧你,我會盡力去辦,萬一……萬一力不從心,你可原諒?」
丈夫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很堅定地答:
「只要盡了心、盡了力,也算是對得起我了,有什麼原諒不原諒呢?」
「有你這番話就好。心如,請相信,我永遠不會扔下你和你的孩子不管,我會竭心盡力做一個好丈夫。」
「當然的,我相信,從嫁前直至現在!」
「可以直至以後,直至永遠?」
「是的。」我重複,「從以前直至現在,直至以後,直至永遠。」
這一頓下午茶應是天下間最可口美味的,最賞心的樂事亦莫過於此,要是金家的司機不跑進來給我們傳遞一個吃驚的消息的話。
那司機阿強,箭也似地衝過來,道:
「少爺、少奶奶快回家去!快!」
「什麼事?」我和信暉差不多是齊齊發問。
「家裡頭出事了!」
「出什麼事?」信暉的語調煩躁起來。
「老爺在房裡摔了一跤,現今不省人事。」
嚇我們那麼一大跳。
我們差不多是跌跌撞撞地奔回金家來,一進門,氣氛就不對了。僕婢都驚惶滿臉,表情不只是憂愁,且是恐慌。
也來不及扯著誰來細問,信暉連我也不管,直衝到他父親的房裡去。
老爺睡房的偏廳黑壓壓的聚集了一群人,一時間都看不清楚是誰,怕是在老爺身邊的近親都齊集了。
單獨沒有發覺金家奶奶在偏廳上。
才在驚疑,就聽到有聲音說:
「大少爺,趕快進去看老爺去。」
信暉其實未待這一聲的提點,就己衝到臥室裡頭的床前去。
一時間,我倒不知是跟進去好抑或與其他一總人留在偏廳好,正躊躇未決,就有一隻手在我肩膊上拍了兩下,好像表示安慰,回頭一看,竟看到金家大奶奶的姐姐,我輕喊一聲:
「大姨奶奶!」
她向我點點頭,臉上雖有憂疑,卻仍見慈愛,道:
「先讓信暉進去。」
聽了她的囑咐,人是留在偏廳上跟其他家屬聚在一起,心卻忐忑不安,預感到有什麼重大情況會發生似。
金家老爺是仙逝了。
一屋子的愁雲慘霧,瀰漫著每一個角落。
沒有人敢扯動嘴角,有半絲的鬆弛,都是一張張哀愁至木無表情的臉。
至於老爺身邊的妻妾,當然的比任何人都能放肆地大哭起來。
就是金家三位少爺,信暉、旭暉與耀暉也流下男兒苦淚,尤其是信暉,怕是最年長、最懂事,也跟金家老爺最接近的緣故,顯得最為傷心。
老爺速然去世的原因,據醫生說是老年人摔了一跤,平日心臟已很不好,這麼嚇了一跳,就惹起心肌收縮衰退,一下子就魂歸天國了。
信暉是在極端疲倦的情況下在半夜裡才回睡房休息的,實在太多事要打點。
我服侍著他換過睡衣,就說:
「要跟你捶捶背脊嗎?你這日也夠忙了。」
信暉搖搖頭,整個人拋到床上去,道:
「累得眼皮掉下來都再扯不上去了。」
這麼一說,就轉個身朝床裡睡去。
我當然的不敢造聲,也輕輕上了床,拉上了被。
卻瞪著眼看天花板,在瞎七搭八地胡思亂想。
從今之後,是金家奶奶當的家,還是由長子繼位呢?
如果是後者,那麼,我的身份與地位會有轉移嗎?
我拿眼看著熟睡的丈夫的後背,情不自禁地伸手環抱他的腰,把臉緊貼在他的背上。
這一陣的溫柔怕是混雜了期望與憐惜。
前者是對他新任角色的倚重,後者是怕他為了家庭擔子而累壞了自己,還有更多更煩的大事小事開始要他處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