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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文 / 梁鳳儀

    就是為了我生的是女兒,而不是兒子的緣故。

    我張著嘴巴,一時不曉得回應。

    「剛才在外頭,我也很受了幾句難聽話。」母親這樣說。

    「他們怪責到你頭上去嗎?誰?是奶奶?」

    母親苦笑,道:

    「我在廳上碰上了你的二姨奶奶與三姨奶奶,她們一見我就熱情地拉我到一邊,還是三姨奶奶開的口說:

    「『親家奶奶,要恭喜你了,添了方家第一個孫兒,你可是男女孫兒都不介意的吧!』「我一時還沒有會過意來,隨口答:

    「『好,都好哇!』「誰知二姨奶奶就說:

    「『所以說,還是我們親家奶奶比我們老爺奶奶開明,只要是自己的下一代就好,為什麼重男輕女的。』「我還來不及回應,那三姨奶奶就說:

    「『也不是開明與否的問題,我們大奶奶是個迷信人,到觀音寺去求了簽害的事。一共三簽,一問金家事業,簽語說大利南方。二問老爺壽數,就說年內有男孫繼嗣,就會長命百歲。三問信暉的運程,說是安中藏險,這就令人費解了。

    總之,若是大少奶奶生個男的,奶奶首先就不用顧念老爺的壽數,現在呢,心中鬱悶是在所難免的。』」母親這番話,有如千斤重擔,一下子擱在我肩膊上,令人被屈縮得矮掉一截。

    我有什麼話好說呢?

    女兒已生下來了,總不能要她立時間由女變男。

    快速懷孕,再生一個,最低限度需時十個月。

    這期間怕是叫我難受的。

    怪不得金家老爺奶奶都沒有為添了孫女兒而興奮。

    那觀音寺的簽,硬要把金家老爺的壽緣長短都算在我的頭上,完全是無餘兼冤枉的事。

    我不是不恐慌的。

    母親走了之後,我尤其覺得孤獨。

    我看著襁褓中的女兒,五官精靈,雙臉紅通通,睡得頂甜頂甜的樣子,心上就有一種強烈的感覺。

    為了這麼好看、這麼可愛的小寶寶,就是要吃苦頭,也是願意的。

    生下女兒來,我實在無悔。

    看著奶媽把她哄著吃飽睡去,我忽然覺得自己也與世無爭起來。

    把女兒送走了之後,心情慢慢平伏了一點。

    雖仍覺得房內冷冷清清,心頭還是有一陣的和暖。

    母親說,我需要金信暉的撐腰,否則就眾叛親離、四面楚歌了。

    我想她錯了。

    我不會沒有親人,女兒就是至親的人了,她是從我肚子裡跑出來的人兒啊,當然與我最親近。

    一個母親的心,不應該感到孤獨。

    一個母親的心,是必然有寄托的。

    這以後的許多年,我即使發覺這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我仍然在心上對我的兒女表示感謝。

    人要在精神上有長期的寄托,談何容易?

    話說回來,不必普天同慶,我為女兒的出生倍感慶幸。

    由著人們失望好了,我自得其樂。

    奇怪之處就在於我竟然像開了竅似的,有了平和的安全感。

    以至於信暉回到房間裡來時,我竟然再沒有擺起一副冷面孔對他。

    雖仍不至於笑臉相迎,但我相信我的平和,為房間添了一種這幾天下來都沒有的舒服感,信暉是應該感受到的。

    「女兒睡了?」信暉問。

    「早睡了,嬰兒老是吃飽便睡。」

    「牛嫂的表現,你滿意嗎?」

    「滿意,她是實心辦事的人。牛嫂的身世其實很可憐,唯一的遺腹子出生了,卻又夭折。大奶奶說這樣一個無後顧之憂的人,才會悉心盡力奶大女兒。」

    「父親還未給女兒起名字嗎?」

    「不要緊,讓他老人家慢慢地想,會得出一個好名字來,不是說慢工出細貨嗎?」

    「丈母娘來探望過你?」

    「是的,她等不著你回來就回家去了,惦著家裡頭的惜如與康如,囑我向你問候,且問起健如的消息,你有便得搖個電話給娘說一說有關健如在港的一切。」

    金信暉看我的眼神,漸漸地變得溫柔暢快。

    就為著我有問必答,且答得不造作、不矯情、不牽強、不憂怨,像解除了丈夫周圍的壓力,他就驟然輕鬆起來了。

    金信暉竟訥訥地對我說:

    「這陣子,好像家裡頭的氣氛有點不對勁,惹得人人煩躁,這對產後不久的你是一種負擔吧!」

    「希望盡快適應過來,牽累了你也無端緊張起來了吧!」

    「沒有,沒有。」

    誰也不曾向對方道歉或說什麼甜言蜜語。

    是剎那間的驕陽呈現,把我們之間的冰塊融掉了。

    但金家老爺在替女兒起名字一事上,又生了一陣子小風波。

    當日,金信暉領妻女上父母房間請安時,對金老爺說:

    「爹,小妹頭的名字想停當了沒有,都已經滿月了。」

    金老爺沒有很大的反應,只金家奶奶說上一句:

    「還未到出嫁的時候,著急些什麼,你爹不能日以繼夜的想著這件事。」

    碰了這軟釘子,金信暉無疑是討了個很大的沒趣。

    要發作呢,還沒有這個膽量,於是變個調子說:

    「爹不是想好了幾個男孩子的名字的,也可以參考,或能用上一個半個,又或者我想些名字出來,讓爹你挑。」

    「嗯,就這樣辦吧!」老爹終於開聲了。

    金家三姨奶奶插嘴問:

    「老爺添孫子,雖說是個女的,還是一樣喜事嘛,沒聽到奶奶要籌備什麼請酒飲宴之事。」然後她又喜形於色地再加多一句,「是不是不打算通知親朋戚友了?」

    壞就壞在三姨奶奶那個幸災樂禍的表情,以及那一句恨不得人家沒光沒彩的語調,聽進金家大奶奶的耳裡,就稍稍火了。

    切肉不離皮,當然還是自己的兒媳、孫女比這丈夫的小妾親近一點,對方沒有張牙舞爪的諷刺還好,既是開戰了,這一仗就不能輸。

    於是金家大奶奶連忙回應:

    「客是要請的,鋪張與否是另外一個問題。」

    金家三姨奶奶撇起了嘴唇,大刺刺地嚷:

    「哎呀,還有那麼幾天就是滿月了,請什麼客還沒有定下來,要鋪張也不成呀,怕是幾個親戚坐下來吃頓便飯就算了,來不及準備吧!」

    那種大勢己去的口氣,聽得人有點發癢。

    為一個孩子出來,會惹這一房子的人那許多的特異心思,也真是煩。

    大奶奶當然沒把三姨奶奶的話聽進耳去。

    她一下子放下水煙筒,就道:

    「來個雙滿月,就足夠時間大排筵席了吧!」

    二姨奶奶及三姨奶奶第一個反應就是回望金家老爺,看他沒有回應,等於默許,也等於她們這一邊的勢力削弱了,缺了支撐後盾,唯一的方法就是不可再戀戰,鳴金收兵去。

    一場無端的風波就這樣暫時了結。

    當然,表面平靜,暗湧仍多。

    事實上,每一仗的成敗都有可能變成是另一場仗的醞釀。

    我呢,在此事上,可真正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課。

    有些敵人不宜直接進攻,需要看準了他們的死門與弱點,然後借他本人的其他敵人攻其不備,自己坐享漁人之利。

    我的女兒出生之後,還是第一次撿著便宜,冷手執個熱煎堆。

    在以後的日子裡,我把這重人際關係與心理耍得出神入化,無往而不利。

    就是對付自己丈夫,我都採取了另外一種態度。

    明顯在更見成效。

    就譬如在策劃女兒雙滿月之慶典上,丈夫跟我說:

    「你們家的那邊親戚,得開張清單,交給鋪頭的老劉去,叫他準備發帖子。」

    「也不好大張揚了,反正不是給老爺添男孫。」

    唯其我這樣要委委屈屈、謙謙虛虛地說了,丈夫的心更動,便道:

    「你別妄自菲薄。跟你娘去商量一下,好給她老人家面子。」

    「怕奶奶會不高興。」

    「她那兒由我負責說話。」

    利用母子的關係來維護我的利益,這才是勝著。

    我又說:

    「你這樣子尊重娘,她要開心透頂的,別的親戚多請一個少請一個,怕娘是不上心的,我看倒要麻煩你給健如發封電報,看她要不要回來一趟,一來看看她初生的姨甥女兒;

    二來吃滿月酒;三來跟我們一家暢敘,吃完了酒,你再把她送回香港去。」

    無疑,我這麼樣提起健如來,是一個嶄新而大膽的嘗試。

    這跟從前提起這妹子的情形不同。

    過往是無機心的、直覺的、酸溜溜的、不避嫌的、表白的,把我的憂疑妒忌都放在說話與語調裡頭。

    現今提起健如,是著意的、設計的、顧忌的、大方的,卻是別有用心的。

    我就看看這個方法會不會得到預期效果。

    表面上,信暉沒有什麼表情,他只是點點頭,示意會去辦。

    過了兩天,我又閒閒地提起:

    「女兒滿月的親戚名單已交給老劉了,健如那兒有消息了沒有,讓娘早點高興,豈不是好?」

    信暉的表情稍覺煩躁,但口氣卻相當好,他說:

    「剛收到健如的回電,她決定不回廣州來了。」

    「沒有說原因嗎?」我問。

    金信暉謠搖頭。

    「怕是功課忙了。」我這樣解釋,像幫助彼此好好把這話題終結了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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