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梁鳳儀
這以後的大半個月,健如比我更忙於張羅到金家去需要準備的服飾與用物。她顯然情緒高漲。
嫁娶真是頂忙碌的一回喜事,人來人往,家中是名副其實的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我在出嫁前的幾晚,開始憂起心來。
喧鬧的日子終歸是要過去的,待我嫁後三朝回了門,親戚也必四散,那陣子方家將會是寂靜一片,由璀璨而歸平靜,母親會怎麼樣?
父親才去世不久,這個未亡人總是很容易敏感的,不由得我不擔心。
找著一個母親較空閒的時間,我忽然一把擁抱著她,低聲地喊了一句:
「娘。」
「怎麼?心如?」母親問,拍拍我的背。
「我捨不得你,還有幾天功夫,我們就見不著面了。」
三婆剛在一旁聽見,立即叫嚷:
「心如,快別亂說話,什麼還有幾天功夫就見不著娘的面了,你還是要回娘家來的,我們也會到金家看望你。」
「三婆,你別迷信兼多心。」
「當然迷信,我們中國人迷信了五千多年,其中有多少事是靈驗的,才會一代傳一代繼續迷信下去。
「心如、你記著三婆的話,寧可信其有。好像,以後給丈夫削梨子皮是可以的,千萬別跟他分著一個梨子吃,分梨即是分離。還有,他要手絹兒用,叫他拿錢自己買,決不要送他手帕,也是會分離的。至於梳頭用的梳呢,千萬別把它折斷了,萬一折斷了,就得立即拜神許願去。」
「三婆,我怎麼記得這許多規矩?」我嗔說。
「大姐,放心,我給你記住,屆時提點你好了。」健如答。
第二章
人生的大日子終於到了。
不是坐花轎過的門,夫家是用轎車來接的。
出門之前,先穿好了褂裙,待金信暉來到了,就走出後堂來,跟他雙雙向面南而坐的母親奉茶。
我們恭恭謹謹地在她跟前下跪,叩足三個響頭,再遞茶。
母親一接轉茶杯,眼眶就已含淚。
三婆在一旁說:
「三天就能見面了,難過些什麼,且心如嫁得近,又嫁得好,你是從今天起添了個兒子回方家來侍候呢,頂值得高興。」
母親連連點頭,怕惹得我都哭起來,因而竭力忍淚。
我呢,心上怪怪的,興奮開心的情緒實在高漲,可又有難捨的親情。一向跟在母親身邊,有依有傍,有商有量,這下到婆家去,人生地不熟,連那個丈夫都不能算是熟絡的,總多少有些慌亂。
於是,感受上就不單是倒瀉五味瓶了,簡直混淆不清,不知是苦是甜、是酸是辣。
幸好母親很快就喝過我敬的茶,向她的女婿囑咐了幾句話:「信暉,心如年紀小,你處處護著她一點。我們雖不是什麼金馬玉堂之家,可是也算得上書香世代,是清白人家,女兒都是幼承庭訓,講節操,明禮義、識大體的姑娘,只是處世經驗不足,或偶有閃失,你就得本著做丈夫的責任,在人前庇護她,在人後訓尋她才好。」
金信暉自然唯唯諾諾,道:
「請娘放心好了。」
「還有,」母親牽住了健如的手,「這小姨是個直率性子,陪她姐姐到府上小住一段日子,你也得包涵照顧,拿她當親妹子愛護,有什麼過態的調皮處,你且說她一頓,要不,給我投訴好了。」
健如一反常態,竟也微微低著頭,跟我一樣,似足新娘子。
事實上,今天她是挺漂亮的。
母親給她所裁縫的艷紅色套裙,襯托起她雪白的肌膚,健如整個人變得朝氣勃勃、鮮明欲滴。再加上了她那含羞帶笑的表情,使我幾乎以為看到了自己。
金信暉也很認真地看了健如一眼,很溫文而愉快地說:
「健如是很好的一個孩子,我會跟心如一樣,真心愛護她。」
「那就最好了,快交吉時了,趕快出門去吧!」
連母親都站起來了,表示要送走嬌客。
我忍不住跟她緊緊地擁抱著,良久,她才拍著我的背,示意是要啟程的時候了。
我又在三婆、惜如,康如臉上親了一下,才跟在金信暉後頭走出方家大門。
一出門口,懸掛在方家大門門楣的十尺爆竹,就辟辟啪啪地燒起來、響起來了。
金信暉趕緊攙扶著我,鑽進新娘車子去。
車廂內的空氣是緊張而熱熾的,我直覺地感到連自己的呼吸都急促起來。
當然的不敢四周張望,微垂著頭,看著自己那快要冒出汗珠來的鼻尖,有著莫名的一份乾著急。
原來開始單獨跟金信暉在一起是如此的驚惶的。
他並沒有開口跟我說話,越是這樣,我越覺得難為情。
只想那一段由娘家到婆家去的車程可以快快結束。
車子好像走了幾個世紀,才慢駛下來。
金信暉終於對我說話:
「快到家了。」
「嗯。」
該怎麼回答呢?我原來遲鈍得令自己嚇一大跳。
時代轉移實在厲害,我出嫁的那年頭到如今男女在各式場合偶遇,立即共諧好夢,真是兩個世界的事情。
當新娘子的那一夜,我不至於跟母親景況相同,要從各親屬長輩的鞋子去辨別他們的身份,然,人來人往的在我跟前攢動,說過什麼介紹的話,都一如水過鴨背,無法記住,只為緊張之故。
單是一進門來,跟金信暉給父母跪下來敬茶,跟金家的兩房姨太太行禮之外,再下來還有一大堆比我們方家更多的親友,需要應付。
數不清自己跪下來多少次,鞠過幾多個躬,只記得可以坐進新房去稍事歇息時。像已打完一場仗。
健如走到我身邊來說:
「大姐,你累了?」
「嗯。」
「有沒有注意到金家二姨奶奶和三姨奶奶睜著眼看你手上戴的首飾?」
我搖頭,這鬼靈精竟可以留意起別人的神情來,真是!
「我還聽到三姨奶奶跟二姨奶奶說的話。」
「她們說什麼?」
「三姨奶奶扯一扯二姨奶奶的衣袖說:
「首飾的份量比我們想像中差呢!我還以為爛船總有三斤釘,方家老爺真是沒有留下多少財產就撒手不管了?」
我不安地扭動一下身子,問:
「健如,你真聽到三姨奶奶這麼說話?」
「對呀!大姐,你說氣不氣?」
「那三姨奶奶竟是如此多話,多批評的一個人?」我隨便應著。
照說呢,我娘家給的首飾也不算失禮了。正如三婆所言,單是那雙祖上留下來的翡翠玉鐲,已經相當大體,還有一應的足金龍鳳頸鏈及手鏈,且有母親送的那只足有兩卡的鑽戒,總是中上人家的妝奩了,還有什麼好批評的呢。
「不過,」健如忽然這樣說,「難怪三姨奶奶說那些話,你有沒有看到金家奶奶那一身裝扮了?」
我不得不搖頭,實際是沒有注意到。
「她的那對玉鐲比你手上戴的粗大兩倍,同樣是碧綠通透的。」
「人比人,比死人,她是金家的主人,如果不穿戴得隆重,如何顯示她的地位與身份。」我說。
「大姐,那麼,你就不用以首飾顯身份了,是不是?」
「我年輕嘛,自不可同日而語,不用首飾烘托也可以,且未必人人看重女人身上的首飾,而不重視她的樣貌品性與學識呢!」
「對呀,」健如一拍大腿,爽朗地說,「就是那句話,腹有詩書氣自華,是不是,大姐?」
「是的。」我點頭。
真的,有健如在身邊陪我談著話,人心也穩定下來,且因覺得自在了,時間很快就過。
不久,就是入席的時間了,金家都引用了當時認為相當摩登的禮節,讓娶過來的新媳婦到大廳上去與嘉賓一起飲宴。
當然是跟翁姑及丈夫坐上主家席。
我和金信暉坐在金家大奶奶的身旁,同桌的都是輩分較長的親屬。
並沒有金老爺的兩個小妾。
這就明顯的表示了妻妾地位的分別。
金家大奶奶在我給她敬茶時,已經把這重思想表露得異常露骨,她說:
「大嫂,你要謹記啊,信暉是長子嫡孫,你是正式地明媒正娶到金家來的,身份異常尊貴,你要自愛自重,別辜負老爺和我對你的一番疼愛才好。」
以後說的怕是千遍一律的要如何守婦道。孝敬長輩的話,跟母親臨行前的慇勤叮囑,只在表達方式上有分別而已。
倒是大奶奶那句「你是正式地明媒正娶到金家來的,身份異常尊貴」的說話最能打動我。
事實上,日後也成了我手上的一張皇牌。不至於百發百中,但無可否認是厲害的武器。
最低限度,是我的兩個寶貝妹妹日夕爭取、夢寐以求而不可得的武器。
我能險勝她倆,怕也是得力於這張皇牌。
時代怎麼不同,人心如何不古,道德無可否認凋零,世界不管在持續進步,有一種權威始終長存,那就是肯媒正娶的正宮地位。
不但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且是東西方社會的輿論、人心、法律所共同偏袒與保障的。
不是嗎?時至今日,要鬧一次離婚,就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