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梁鳳儀
不是不聳人聽聞的。
連我聽起來,都覺著毛骨悚然。
尤其不要聽母親的胡言亂語。
「你以為我只是說說而已?」母親問。
「媽媽,我知道你不痛快。」
「不只不痛快,而是痛苦。你知否你父親準備把整件事弄得街知巷聞,一旦真是人人都曉得的事了,他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帶著那女人穿州過港,炫耀人前,不管我的面子往哪兒放。若真到了這個田地,我也豁出去了,揮刀把對方斬個血肉模糊,搗她個稀巴爛,我才吁得出這口怨毒之氣。」
「媽媽,你是個有教養的人,此事不要輕舉妄動。」
「嘿,有教養的人等於不住要吃虧,這可免了。我寧願當個潑婦,為所欲為,我是決不會放過她的。」
「媽媽,這個她,究竟是何方神聖?」
母親極不屑地說:
「我沒有見過她,聽說是個本事女人。當然,不本事如何能弄到你父親神魂顛倒。」
「父親有提出過要離婚嗎?」
母親一聽我這麼說,立即尖叫:
「他敢!」
「媽,你安靜點。」我不期然地伸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至今,才知道女人的尖叫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噪音。
「要知道她是個怎麼三頭六臂的女人,你去問你父親吧。我只知道一點,她絕不漂亮,且上了年紀,還是有兒有女的。」
聽起來,條件是太差了。
不過,不能盡信一面之辭,母親當然有絕大的偏見,這是很能理解的。
就連父親對那女人的形容,同樣要把主觀偏袒計算在內,如果他說自己的情人是九天玄女,那也是要起碼打個六折的。
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當我們父子倆無可避免地要關在書房內,談論這樁導致我忽然回港的家變時,父親的第一個解釋是:
「浩源,你母親說得不錯,她並不美麗,模樣五官都很普通,且是結過兩次婚的,有一個兒子,在英國唸書。」
然後,父親再抬眼望我:
「我不是慕少艾,她是個有過去,且上了年紀的女人,我們能溝通得好。」
聽了如此簡短的形容,反而讓我辭窮。
我著著實實的不知如何接腔下去。
如果父親把他的情人大大讚賞一番,說她艷如桃李,傾國傾城的話,我可以很有信心的勸:
「是情人眼內出西施罷了。再美麗的花蕾,明天都會凋謝。你跟母親的婚姻才應是松柏常青的。」
又或者父親告訴我,對方青春少艾,活力逼人,很能撫慰他已是蒼老的心。我也就有話可說:
「年青女孩對於跟已婚男人鬧婚外情是趕時髦,過一陣子,興頭減弱了,爸爸,恕我直率,怕她會厭你老!」
可是,父親竟然告訴我,對方是已有其兒的離婚婦人。最低限度證明兩點,她沒有把自己的劣勢瞞騙父親,而且父親是在完全洞悉那些並不吸引的種種條件之下,對那女人表示好感,甚至愛意的。
情況實在比我想像中要嚴肅且嚴重得多。
我忽爾傻呼呼的只想到要問一個問題:
「爸爸,你愛她?」
「浩源,男人要把外頭的艷史隱瞞,易如反掌。沒有人告密,更無人要求我坦白,是我自動自覺讓你母親知悉真相的。」
越來越玄妙,越不可思議。
我拿眼看清楚父親,他那頭斑白的頭髮,不但不讓他顯老,而且帶有很特殊的味道與風采。配合著他那副精神奕奕、顧盼自豪的臉容,更讓人有種望而折服,望而傾倒的感覺。
他與他的妻子在予人的觀感上,是太有雲泥之別了。
既是我父我母,對他們的批評,我是客觀的、公允的、就事論事的。
以父親如今裡裡外外極端優越的條件,要怎樣的一個女人才夠得上資格令他自動自覺兼且自傲地宣佈這段婚外情?
父親看我不說話,就答:
「我只能說,對方是個難能可貴的女人,或許,我這樣說,對你是太不著邊際了。而且研究她的種種吸引我的地方,其實也不是問題的重點。」
父親的說話是開門見山,兼一針見血。
他說得對,哪怕他戀上了豬八戒,都是既定事實,我們要關心要處理的是善後方法。
我於是問:
「你打算怎麼樣?」
「沒有打算過。」
這答案令我駭異。
「浩源,我把真相告訴你母親,是因為我情不自禁,我覺得瞞騙著你母親,我已心有所屬,情懷別向,是非常辛苦的事。之所以辛苦,是在於你母親仍一廂情願地認為擁有我的態度,令我覺得對不起我真心愛戀的女人。」
我忽爾伸手截停了父親的話:
「爸爸。」
我需要消化他的這番話。
這番話比母親的哭鬧還要有力,且沉重百倍。
真是太不可思議了。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女人,發揮著什麼魅力才能夠令一個男人以愛她為一種榮耀,願意公諸於世?
母親如何會失敗到這番田地?
「對不起,」我說:「我為母親難過。」
「你別以為我對你母親毫無歉疚,但那無補於事。我深愛的是另有其人。」
「你們會不會離婚?」
「不會。」父親答得很爽快:「對方沒有提出這個要求,她並不是要嫁我。」
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不期然有點氣憤,稍稍晦氣地問:
「你的意思是,如果你那個女人提出要跟你結婚,你就會想辦法跟母親離婚?」
「浩源,你站在你母親一邊說話,我是可以理解的。」
「這就等於要我理解你為什麼老站在對方一邊說話一樣。」
我是真的生氣了。
不但為了天性對母親的偏袒,而且我覺得一個男人迷戀一個女人到這田地,不自覺地被她的意願牽著鼻子走,是可悲的。
這可悲的現象竟發生在我一向敬重的父親身上。
或者更坦率一點的承認,我已開始嗅到了一股醋意。
如果連我都有這種酸性感覺,那麼母親的種種表現就變得情有可原了。
她受的刺激當然比我更甚。
問題一直膠著,沒有解決方法,也一時間不可能有。
父親意識到在他的婚外情一事上,我們母子是同心的,只不過母親的表現極不得體,我則比較隱晦和含蓄。
他幾乎是沒有把我勸服拉攏過來的意思,除了把事情向我交代過之外,以後絕少再在我面前提及他的那個女人。
我亦不好意思再查根問底下去,因而別說不知那女人是何方神聖,連貴姓芳名,她的職業,也不清楚。
我曾問母親:
「那女人是幹什麼的,女藝員、歡場中人抑或中環佳麗?」
「你為什麼不問你父親?」
我沒有答,於是母親再說:
「聽說是個做生意的。」
我仍然沒有接腔,母親又說:
「別估計過高,本城的銀行主席是生意人,尖沙咀地區的夜總會公關主任與廟街的扯皮條也是生意人,不是說,職業無分貴賤?」
我發覺母親的說話,特別是在談論她的情敵時,越來越刻薄越沒有教養。
可是,我是越聽,反感越少。
這表徵著我已越來越站到母親的一方面去。
母親固然需要家庭內的盟軍,她傾力哀求我回港定居。
就是父親,也提出了同樣的請求,他的理由是:
「浩源,有你在我們身邊作緩衝,日子比較好過,而且我需要你多照顧麗晶百貨的生意,我怕要分神在別的事情上頭。」
包括照顧他的婚外情?
這句話是心照不宣的,我還不至於能直接問得出口來,貶低我的身份。
真想不明白世界上是不是真有這種神魂顛倒的戀愛,抑或是臨老入花叢者,缺乏了正常的反應與定力。正如一些人不堪酒精刺激,微有醉意,就忽然的反常大動作起來。
我是留在城內工作了,本城其實是個很適合年青人發展的地方。
工作量沉重,工作質素要求高,工作目標既遠且大,工作效率冠絕全球,這種種因素把在城內肄業者都推上工作熱誠的高峰。
城內多發達之人是順理成章的事。
如果父母的婚姻關係不是弄僵了,我在城內幹活就是無懈可擊了。
目前,他們間竭性的爭吵、謾罵、冷戰等等,成為良好生活上的一份討厭的滋擾。
我最近想出來的應付辦法就是盡量避之則吉。
把更多時間放在事業上,反而令我更精神舒暢,反正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得了的事。
日間的時間表老是塞得滿滿的,連晚上都幾乎應酬不絕,夜夜笙歌。
香港的生活,只要你願意配合,可以忙個天昏地黑,把煩憂之事葬送掉。
就有這個好處。
有時,為了避免早回家來,給母親逮著了要聽她吐苦水,我就乾脆什麼應酬都答應出席。
不是不孝,而是日子有功,長貧難顧。
世界上最偉大的聆聽者,如果把淒涼故事聽上十遍,也會忍無可忍。
我越來越覺得我躲開整件事是合情合理的。
這天晚上,非常的例外。
我早知道母親要出席一個她娘家的宴會,父親當然也有個人的節目,我反而難得獨個兒躲在家裡休息,於是一邊喝冰凍啤酒,一邊看電視播映的球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