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梁鳳儀
我板起臉孔說:
「既是葛小姐的客人,等葛小姐回來接見。我沒有這個空。」
這番話霍守謙自然聽得見。
我推門進了辦公室。故意的,並沒有把門關上。
果然,霍守謙走進來,聲音有點難為情,道:
「江小姐可否予我幾分鐘的時間?」
「我的助理葛小姐很快就能招呼你了!」
「我需要親自向你致謝。」
「不必客氣。我希望葛懿德已清楚地跟你交代過,我並沒有這麼好心腸,專誠地托裡頭的人給你尋找失散的女兒。
這個情我壓倒多根兒不願意白領。老實說,如果我知道有這重意料之外的後果,我寧可沒有托人尋找我的表妹去。」
「你找到你表妹嗎?」
「沒有。我的其中一個姨母也嫁姓霍的,這麼巧跟你都是上海人,於是把幾個小時候失散的女孩檔案尋了出來,我一看,……」
「就是這樣,赫然發覺其中一個叫霍小清的女孩,父親的名字是霍守謙。故此,你狐疑了,就叫葛懿德來問我一聲,是否有個失散的女兒在國內?我把所有的資料都核對過,完全無誤,小清正正是我的女兒。感謝你,江小姐,我們父女得以團圓。葛小姐說,你上頭人面廣、原本就打算把表妹尋到了之後,也申請來港的,不知可否再幫我一個忙?」
我冷笑。
「你以為我會幫你?」
「你會。」
「我這麼愚蠢?會恩怨不分!」
「不知者不罪。江小姐!」霍守謙看我的神情是複雜的,有甚多的憐憫,歉疚與期盼。
「看得出來,你其實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否則,拿到了那些檔案資料,其實不必如此關顧我。」
我的演技就算未臻化境,都已是一流水準了。此時,我表現得靦腆而略覺為難,心發軟了,表情就自然和順下來。
是跟他相交的第二個階段開始了。
果然,霍守謙放膽說話了:
「過去的恩怨,江小姐,我是否有欠負你的地方,仍有商榷的餘地。請你明白在商言商,有客戶要求我們做莊家,沒有放著生意不做之理。可是,如今你對我的恩惠,不論有心栽培抑或無意成全,都實在令我銘感。這些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想念女兒!」
我微微吟哦:「分別多年了,你還想念她嗎?」
「到底是親骨肉。」霍守謙很誠懇地答,「江小姐,我是會報答你的。」
我要的就是這句話。
「怎樣報答我?是不是又做莊家,趁聯藝有難時,以對待我的方式,以牙還牙?」
「江小姐如果囑咐,總有可行的方法令你滿意。」
我並沒有表示太大的歡喜,仍然冷冰冰他說:
「無論如何,你父女團敘是好事。能不能為你辦妥申請批准單程來港一事,猶在未定之數。我會叫葛懿德通知你。」
「謝謝!」
「你不介意如今我要辦公了。」
下了逐客令之後,我差點要閉門大笑一頓。不知道杜青雲逐步逐步計算我時,是不是也跟我現在的心情一模一樣,每一步棋子走對了,得著預期的後果時,都非常非常地快快慰。
兩個星期後,我囑葛懿德約會霍守謙,說有位上頭的聯絡人介紹給他,跟他商議申請女兒來港一事。
當晚,我在淺水灣酒店餐廳跟他見面。
才坐下來,我就說:
「本來要約的那一位有急事提早離港北上了。」
霍守謙是失望的。
「他通知得太遲,我無法請葛懿德轉告,今晚的約會其實可以免了。」
「不,難得有機會,我可以請江小姐吃頓便飯,以示謝意。」霍守謙多加一句:「也表歉意。
第十章
「待你父女真正團敘之後,再破費好了!」
「江小姐,是否答應幫忙到底?」
「目前也只不過是循例的手續問題,請放心!上頭我們還是有相當多的朋友,會肯幫忙。」
「對,聽說你們投資的工業村計劃相當受器重!」
「還好,重重地跌了一跤,猶有餘力,作背城一戰。」我的話把霍守謙又一次的迫到牆角去。
「告訴我,你這種擅盤的大經紀,一探聽了消息,就造淡或造旺某只股票,出手時是不是有種操生殺大權、威風凜凜的感覺?」
霍守謙尷尬地笑了,答:
「也只不過是一種職業上的技巧而已。」
「你這技巧可捧過多少人上青天,送過多少人下地獄呢?」
「江小姐,我並不如你,出身好、教育好,你有甚多的選擇!」
「然,我仍給人暗算。」
「江湖風險,無日無之,今日你來,他日我往,一次的成敗,不足以論英雄。你完全可以自由選擇,忘記前事,另起爐灶,或者一有機會,就重開干戈、逐鹿中原,且看鹿死誰手。」
「你肯跟我合作?」
我望住霍守謙的眼神,並不比他臉上浮現的表現更簡單。一種震懾與誘惑的光芒,投射出來,照得見他的惶惑驚駭,欲拒還迎。
我伸出手來,讓霍守謙緊握。
良久,我才收回了手,說:
「今晚算是我們合作的開始。」
我舉杯,跟他飲勝。
然後,我說:
「真沒想過,你有這麼大的女兒。當時幾個從小跟父母失散的姓霍女孩檔案交到我手上來,看見了霍小清的背景資料,還真不敢肯定你就是她父親。然,再細心看清楚相片,就真有點信心了。」
霍守謙急切地追問:
「小清她模樣兒似我!」
「嗯!都有一對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很好看的濃眉,還有小小年紀,就有種不怒而威的表情,很教人一眼看上去,就不易忘記。」
這當然是一番令霍守謙非常非常受用的說話了。
我早說過,先把一些有自卑感的人,一掌打跌在地,才伸手攙扶他,他對你的感激與信服,尤在於你巴巴地跟在他屁股後頭討好奉承之上。
有很多人天生地犯賤!
我敢賭,如果我一開頭,就忙不迭地找機會巴結這姓霍的,以為可以獲得他的青睞,繼而站到我一邊去,就未免天真了。
這種人的第一個反應,必是懷疑我的結納,是伺機將他利用,甚而向他本人報復,一旦提高警覺,就很難於接近他以致於駕馭他了。
這叫欲擒故縱,欲揚先抑。
用心地耍起手段來,不見得我就沒有兩手。
畢竟虎父無犬子。
也許,在我潛藏的血液裡,有父親的深沉與狠絕。
母親呢,我自小無緣相見,想她必是個仁厚直率的婦人,才攪到我往往在勇往直前之中,時有婦人之仁。
性格上的矛盾,使我時生難堪,躊躇不前。
霍守謙打斷了我的思路,他說:
「可惜,女兒跟我一般,定是沒讀得成什麼書。」
「那有什麼要緊呢?女子無才便是德。」
「時代不同了。」
「人要是天生精靈聰敏,雄才大略的話,唸書只不過是步上青雲的捷徑而已,潛質優秀的,只要時來運至,自然能成大器。」
我的說話一直說得霍守謙有點眉飛色舞。
他最愛聽的活,也無非是否定正途教育對一個人的社會地位以至於發跡的機會都並無影響而已。
他這種閒日連自我進修都不勞費神費心的人,的確需要朝這方面想,才能壓得住蠢蠢欲動的自卑感。
人不一定要跑到高等學府去念什麼學位,抑或文憑,全憑自修,也是可以學富五車,滿腹經綸的。
只不過是前者是人家代為鋪排計劃的訓練過程,只須拿出時間來,那條路並不難走……
反而是後者,需要極大的自制力,自行披荊斬棘,方能殺出一條血路,到得彼岸。
沒有多唸書的人,跟多唸書的人總是有分別的。
分別不是在於哪一種人會發跡,抑或哪一種人更易直上贍宮攀丹桂,而是在於有一些事,讀過書的人不忍心出手做,未受過教育的人則會手起刀落,毫不容情。
以我和霍守謙為例。我就最肯定,我決不忍陷害無仇無怨無辜的人。
他呢,利益當前,無所謂仁與義。
我仍笑瞇瞇地望著霍守謙,繼續布下我的天羅地網:
「而且我總覺得一旦成了大器的人,風采就自然過人。
你何必太為小清擔這個心!只要平安出來,跟你團敘就好。」
霍守謙情不自禁他說:
「真沒想到,我們可以由敵人變成朋友。」
「這年頭,也實在太滑稽了,是不是?這邊廂才是佳偶頓成怨偶,那邊廂已談笑息干戈,化敵為友了。」
「是我的運氣!」
「也許是雙方面的。」我笑:「夜了,我們改天再約時間見面,我這就得回家去。你有車子開來嗎?我遣走了司機,這就要勞駕你送我回去了,成嗎?」
「當然,當然!」
葛懿德當初探聽有關這姓霍的消息,曾給我說:
「霍守謙對於他的亡妻情深款款,永誌不忘,總是每個月上墳,也不花天酒地。」
對。資料無誤。然,葛懿德並未分析這裡頭的原因,只為這姓霍的自視甚高,他的選擇並不隨便。
以他的要求和眼光,也很容易變得高不成,低不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