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梁鳳儀
穆澄咬咬下唇,不想再分辯下去。
她知道方詩瑜並非為那姓甘的講說話,也不是認可整件事,只不過,她沒法令自己好過。
每宗事件發生,可能多至成千上萬。
甘正賢悶聲不響,做出這種硬要傷害人家自尊心的事,可能是情不得已。他頂頭還有上司,還有所謂編輯委員會。他個人作不了主,維護不了自己邀請回來的作家,應該最丟臉的是他。
也有可能,姓甘的這種老行尊,根本看不起任何寫稿人。一律視為下屬,調兵遣將,權操自上。他擁著報館的地圖。當作自己的版圖,我自為王,稱雄稱霸,目中無人,也是沒法子的事。
任何君子與小人。都有風生水起失意寥落的可能。現今若是碰上姓甘的鴻運當頭,他的對手就要倒霉。原是一字般顯淺的事,這年頭,司空見慣了。
每個人若不是有其不可告人的苦衷,就是有自由選擇處世做事的手腕與態度。
其實是要盈虧自負,成敗不看一朝一夕。
然,事業道途上出現這種突然而至的禍患,叫穆澄的信心頓失,她無法不誠惶誠恐。
原來日一夕之間,任何一間報館,任何一個老闆。都可以將穆澄的飯碗,隨他的心意而捏破。
穆澄從來沒有想過會有失業這個可能。
更令她難過的是,一直以來,她都有信心,以為只要自己的作品有水準,叫好又叫座,就無人會動她的寫作地盤。
她以為讀者是她的守護神。
她以為自己的勤奮,最低限度有一定的保障。
她以為今日的聲望,已到無人能動搖的境地。
原來,不是的。
如此的發現,絕對可以令一個神經與心智脆弱的人崩潰。
「被遺棄的感覺很難受。是不是?」方詩瑜問。
並且,她伸手緊握著穆澄的手,以示支持和安慰。
穆澄聽了方詩瑜的那句話,再忍不住掉下一顆顆晶瑩的淚珠來。
「對不起,」穆澄說:「我很失禮!」
「別傻,又不是在外人面前。」
「實在難過。」
「我明白,曾經滄海,我是過來人!」
「你?」穆澄問。
方詩瑜歎口氣,點點頭。
「你不是強人?」
「強人也有眼淚。那個自強不息的過程,一樣有甚多的障礙。別人為了本身的利益與苦衷。請你讓路,真是無日無之。你今天才嘗到了苦頭,算是遲來的劫。也是你的幸運。」
「你怎麼自舔傷口?」
「我由著它一邊流血,一邊仍奮力作戰。最要緊的是不要被對方看到你已受傷。這是第一步。」
「我打算採取法律行動。」
「不要抬高對方身份,法律要來維護社會上更嚴肅的事。」
「我的聲譽有損。」
「誰說的?」
「我猜。」
「一定是估計錯誤。你的書依然有人買,就是明證。」
「可是,如何向讀者交代?」
「不必交代,你以後出版的作品質量但佳,就是最好的交代。把不能交代,難於交代的責任。放回對方肩搏上。」
穆澄繼續問:
「我的稿費?」
「官司打贏了,仍是輸了。」
「為什麼?」
「因為那兩三萬塊錢,不足以彌補你動員的人力物力、精神時間。又因為你緊張那些稿費與那個專欄,正正是致命傷,造就了對方的得意與得戚,完全划不來。」
穆澄一時無辭以對。
第十章
「穆澄,你未試過鬧失戀?」
她搖頭。
「所以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失戀的療傷方法其實很簡單,說穿了的道理,一字般顯淺,就是從此之後,不要再把男人放在最顯要視覺、最不可或缺的地步。一於把他們視為可有可無,極其量是有則固佳,缺亦無妨。這種心態一奠定,,牢固,就百戰百勝,攻無不堅,兼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以後盡量橫行四海,揮灑日如。」
穆澄望住說得眉飛色舞的這位摯友。
她突然的感觸。
眼睛裡發出了一個詢問的訊號。
方詩瑜接收了。
她微微低下頭去,柔聲地說:
「是的。不單是公事上的經驗之談。」
穆澄立即擁抱方詩瑜,感動地說。
「不必為我的覺醒,而暴露你的瘡疤。我已很感謝!」
「穆澄,我是為你好,唯一的一勞永逸,釜底抽薪的辦法就是不要再緊張那些你完全無法控制的人與事。」
穆澄說:
「這真是太可怖了,除掉初生的嬰兒,可以任由擺佈之外,還有什麼人與事肯定在自已控制之內?」
「在感情上獨立,在事業上也獨立。後者指的是自立門戶,自起爐灶。」
「我沒這個能力。」
「無人天生是個老闆人材。很多事是會迫出成績來的。你沒有能力開辦報館,就算,有也不管用,你的作品不可以集中在一家報館刊登。
「對報館專欄,是既來之則安之。盡了交稿本份,他們刊登固然歡喜。拋進垃圾桶去,你就看也別看,提也別提,一不上心,就無人會刻意對付你。人家只喜歡整蠱人家心裡所好。
「然後,穆澄,站起來做出版社,把自己的書出版發行得更好,全權控制。那才是辦法。」
第一次,穆澄認真考意這個看上去像天方夜譚的建議。
穆澄想,應該找多幾個談得來的人,給她一點意見。
第一個要找的就是母親。
從小到大,穆太太的智慧與經驗都有效地影響著穆澄,她有信心自母親處得到些啟迪。
然,這一次,並不如穆澄想像中順利。
因為她還未及搖電話給母親,穆太太已經非常急躁地找上門來,跟她說:
「澄,你得跟出版社討一個特別人情,我們預訂的那一萬本書,他們不答應運出賣物會場,叫我們怎麼去抬?」
穆澄有點啼笑皆非,她長年大月的光顧那街口的士多,應咖啡、牛奶、雞蛋、麵包等等,都準時送上門來。何況是成萬本書?
能一下手賣出一萬本書,那份收益是可觀的。
大概有什麼誤會之故。看母親的神情緊張,她也就把自己心目中的問題暫且擱一擱,先行處理了這件事再說。
電話搖利出版社去,才猛地醒起傅易已經離職了,接手辦理這件事的是一位新上任的姓孫的先生。
穆澄把經過給他講述了一遍,然後說:
「孫先生是否可以幫個忙,把那一萬本書送抵賣物會現場呢?」
「對不起,如果個個作家都要我們管接管送,那還怎麼得了?」
穆澄因為跟對方並不熟絡,不好意思問:是不是個個作家都光顧出版社買一萬本書籍呢?
她只好又嚥一口氣說:
「可否就看在我的份上,幫這個忙?」
「穆小姐,我們的作家多若恆河沙數,必須一視同仁,任何人訂書,都只能開部車子去我們的貨倉點算收貨,不作例外。」
穆澄在文化界工作少說也有十多年了,從不敢在同行面前說半句誇大話,這陣子,實在太多激心刺肺的不合情理個案發生,叫她再忍不下去了。只道:
「連我也不能例外麼?」
「對不起,我們大公無私。」
穆澄點點頭,作罷。
至此,她已完完全全地覺醒過來了。
回頭對母親撒了一個謊道:
「請放心,總之準時把書運抵現場就是!」
穆大太雖看到女兒的神色有異,但她既不說什麼,也就無謂查根問底。更惹對方煩憂。
這是她多年以來賴以跟女兒相處融洽的法寶。
穆太太才一腳踏出陶家,穆澄就再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她的眼淚積貯多年,再無所保留地一瀉千里。
不只為了剛才一宗半宗個案的委屈。而是經年累月的愚蒙,得到了一朝的覺醒。
好一句「大公無私」,出自出版社代表人之口,傷透了穆澄的心。
從小到大,穆澄都沒有接受過這種特殊的「大公無私」的對待。
全班同學考試,她名列前茅,操行又拿甲等,於是校內的老師就額外的疼她,年中的獎品一籮籮地抬回家裡去。
同學們不管是仰慕她品學兼優,抑或意欲利用她的聰敏勤快,輔助他們的功課,總之,在一群同年紀的孩子裡,她一直受到特別的禮遇。
穆澄享受著這一總的偏袒,但從沒有恃寵生驕。
她往往把老師的獎賜,盡量與同學們分甘同味。同樣,同學對她的額外遷就,例如把聖堂內的好位置預留給她望彌撒、主動替她去輪侯戲票、為她去小食部買汽水等等,穆澄都感激於心,必然在功課上頭,予同學們悉心幫助。她堅持別人花在她身上的心機,會有肯定的樂觀回報。
直到走出校門,穆澄享用著這些偏私,而從無愧色,永遠相安無事。
穆澄一直以為用自己的成績換回額外獎賞。這才是公平交易。
她對那種公社式的、俗語所謂「做是三十六、不做仍是三十六」的大公無私很陌生,因而大吃一驚。也實在難於接受。
最令她惶恐的其實來來去去只有一點,就是突然間通過了這一連串的事件,使穆澄明白到職業上的掣肘,覺醒到自己事業上的命脈完全握在資方手上,而不是她一直以來認為的,由自己的天份與努力決定際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