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莉莎·克萊佩
她寫好地址,默默將紙條交給他。
他們前往多佛,乘一艘四十噸的單桅帆船橫渡英吉利海峽。那天下午海面有如玻璃一般光滑,若薇窩在藍道船艙中一張大椅子裡睡覺。次日早晨,她醒來時心情很不好,對自己的生活突起巨變感到迷惘。海上掀起巨浪,害若薇暈船暈得七暈八素。藍道硬逼著她到甲板上來和他一起站了一小時,她從頭到尾不停地訴苦,直到他忍無可忍為止。
"如果你閉上嘴,呼吸一些新鮮空氣,說不定會覺得舒服一點。"他惱火地指出,若薇抬起蒼白的臉,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她嫉妒他不會為暈船所苦。她已經吐了好幾次,反胃的感覺竟仍舊持續不止,簡直令人無法相信。
"要不是你——--"
"你早就死在暗巷裡了。"
"請原諒我不知好歹-一"若薇尖酸地說道,卻被他厲聲打斷了。
"你從前是個伴從,但我發現你缺乏陪伴別人的才能,小花兒。好,你可以回船艙裡去。其實我是眼不見為淨。"他別過瞼,望向波濤洶湧的水面。老天爺!替她操心真是件煩人的事情。他早已習慣於只顧自己,他開始後悔當初把她一起帶了。他到底是中了什麼邪,會做出這種事?
若薇如釋重負地離開,心存獨自躺下休息的指望。等她放開船欄,這才屈辱地瞭解到自己根本沒法走路。她沒想到自己居然會有這麼難受淒慘的一天,還要開口求他幫忙更加不是滋味。她勉強將手搭在他手臂上,在和頭痛搏鬥時,不自覺地抓得比想像中更緊。藍道看看那隻手,再看她的臉。她的臉色白得像鬼。
"請你帶我下去。"她喃喃說道,他明白她犧牲了不少自尊才對他開口的。藍道看見她的眼神,心底忽然泛起一陣柔情。她明明有點怕他,但卻要借逞口舌之利來隱藏,最後還不得不向自己所痛恨的人求助。知道自己不管說什麼都會被她當作在示威,於是他不發一語,伸手撥開粘在她潮濕額前的髮絲,然後將冰冷的手滑到她頸後。這讓若薇稍稍舒服了一點,她舒一口氣。接著藍道將結實的手臂伸到她背後,扶她下艙房,其體貼的程度是認識他的人難以想像的。
哈維港白棕綠相間的懸崖和山巒在船前方升起,好似巨大的門扉。退潮時港中積滿沉軟的爛泥,任何船隻都無法進入;不過現已接近中午,應可通過水閘。哈維是塞的河的出海口,寬廣的河面在奇勒波變窄,流經盧昂而來到丰姿綽約的巴黎。巴黎,美酒與絲緞之都,時裝、香水、藝術和頹廢的中心,離哈維不到一百一十英里。岸邊擠滿了港務人員,他們要在任何人登岸之前先上船檢查,等查明船上及乘客並未攜帶違禁品,才能夠入境。
"歡迎光臨法蘭西。"藍道向若薇低語,她正睜大了眼睛四下張望,經起耳朵傾聽自四面八方傳來的流利法語。岸上亂得像過市場,人們在爭吵、比手劃腳、等待、走來走去。好像沒有人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很奇怪.若薇覺得眼前這一幕景象頗為迷人。碼頭上有個小女孩,她一手拉著母親,一手抓著個甜麵包。若薇看見撒了糖霜的麵包卷,覺得有點餓了。來到一個陌生國家使她既興奮又不安.在乘馬車到客棧途中,她一直沒開口。馬車在粗石路面上顛簸著,達達地經過成排的石造房屋和露天咖啡座。
洛西客棧是一幢小而精巧的兩層建築,門廊兩邊圍著美麗的旋花鐵欄杆。一樓有一間供聚會用的會議廳,和新近佈置的咖啡室。若薇後來很高興地發現客棧裡還有一間小小的舞廳,其中采白粉金三色裝潢,還有座大理石壁爐和樂師席。庭院中有一條步道,兩邊放了不少陶器擺設;還有一片小小的果菜園,溫暖的和風從那裡帶來薄荷、百里香、菠蘿和成熟蔬菜的淡淡香味。"你會喜歡這裡的,"藍道攙她下車時說道。"此處兼具英國和法國風味,一切應有盡有。"
"我相信也是,"若薇答道,只要有地方睡覺洗澡她就感激不盡了。"可是你昨天不是說我們要去住英國人開的旅社的嗎?"
"船上有人告訴我那地方有點問題。"
"服務不好嗎?"
"有臭蟲。"他說道,眼中閃著惡作劇的光芒等著看她的反應。若薇心中忐忑,但卻不願表現出來,以免稱了他的心意。
他們共用一組套房,兩間獨立的臥室由中間的起居室連接。這種套房很適合彼此熟稔已不再有浪漫感覺的老夫老妻。若薇暗自以為,對兩個不願共同分享生活和床鋪的人而言位頗合適。
洛可可式風格在英國只曇花一現地流行了一陣,但在法國的建築和傢俱中可就發揮得淋漓盡致了。它便是套房中的主調,其特質是巴洛克式弧線,華麗、律動感,以及特別缺乏對稱性。所有傢俱上都設計了貝殼、烏兒、樹葉、花朵和翅膀的圖形。若薇腳下踩的地毯是最高級的威尼斯出品,窗上也有細巧的雕花刻飾,床上覆著柔軟的床墊,涼爽的麻紗床單,羽毛被則產自馬賽。若薇從未住過這種極盡奢華能事的地方,她只希望不要輕易養成習慣才好,因為她這輩子不太可能再有機會住這種地方了。
"我猜想你有定期洗澡的習慣吧?"藍道問道,他已命人抬了個大浴盆上來。
"常洗。"若薇即刻答道,她一向存有這種慾望,但可借情況不允許。對文宅中的僕人而言,肥皂太貴了買不起,空閒時間極少,熱水更是難以取得。不過她天生就有潔癖。
"很好。只要不是用來遮掩異味,我對香精和花露水倒是不討厭。"他走到窗邊弄熄剛剛才點燃的麝香錠。它是用來沖淡不洗澡的體味的。"我也不喜歡自己的房間聞起來像蘇丹後宮。"若薇雖然也有同感,但卻不欣賞他這種高壓手段。
"你是否介意告訴我,我該在哪裡洗衣服?"她問道,撩起裙子把髒污的地方展示給他看。
她這種不害臊的動作讓藍道忍不住想笑。
"看來我們得去買些衣服給你穿。"
她不喜歡由他去買衣服給她穿這種念頭。這種事情涉及隱私,讓他那麼做自己幾乎不等於成了讓他供養的情婦。可是我並沒有存心要讓他養,她提醒自己。
藍道精確地覺察到她內心正在進行一場辯論。"你就當作這是我欠你的好了。"他說道。"如果你還是不能接受,那你就告訴自己總不能光著身子走來走去……當然啦,除非你願意。"他為了表示禮貌又補充一句。
若薇忍不住笑了起來。"我不用問也知道,你一定會把我打扮得像個妓女。"
"不,是像只花蝴蝶。"他鄭重地改正,她漸漸不覺得有趣了。
"我不是蝴蝶,柏爵士。不是娼妓,不是貴婦……不是妻子,也不是女僕。我懷疑你如何能夠將我裝扮得體,因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怎麼做。"
藍道不悅地注視她一會兒。"那你自己看著辦好了。"他說完便到客棧四周逛逛。
兩名女僕忙著提來一桶桶熱水倒進搪瓷浴盆時,藍道在自己的臥室裡見到了她。她把他床頭櫃裡的梳子拿了出來,坐在床沿拚命梳理一頭糾結的長髮。她用力扯著,臉都張紅了,痛得淚水盈眶。她不知道他在旁邊看,抓起一堆亂髮,準備用剪刀刀剪掉。
"住手!"他的聲音猛然凌空而來。
若薇驚訝地瞪著他。抓著剪刀沒動。
"我怎麼梳都梳不開,"她不耐地解釋,結成一團跟老鼠一樣大……我已經努力了好幾個鐘頭。看不出來的,如果我——一"
"一根都不許剪!"藍道警告道,走到床邊挨著她坐下,奪過她手中的剪刀。
"你要是高興可以盡量試。"她認命地說道。在他撩起她肩頭一綹卷髮時,一動也不動。
"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你,爵爺。"她看好像沒什麼進展,便試著引起話題。
"你還沒想到比較不難聽的稱呼?"他彬彬有禮地詢問。
若薇紅了臉,微微一笑。"是啊!你可有什麼建議?"
這倒是該好好研究一下。即使在好友之間,也很少有互稱名字的時候。在上流社會,夫婦應以"先生""夫人"稱呼對方,稱呼父母則為"大人"。毫無疑問,他們應互稱"柏爵士"和"白小姐"。但在目前這種特殊情況下,這種一板一眼的稱謂似乎並無必要。
"我親愛的白小姐……"藍道慢吞吞地說道,他對什麼人該用什麼稱謂可說是瞭如指掌。他停頓一下,彷彿在測試它的效果,然後搖搖頭。"不,這種感覺不對。對我來說,你就是'若薇',我只好叫你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