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平野
「好!」她點點頭,乖乖的讓婦人抱上床。
看娘哄著女兒入睡的身影,包嫣娘的眼淚又克制不住的直往下掉。她不氣、不怨,她只是難過、害怕……害怕她的女兒真的活不了,害怕自己沒法子讓她活到長成美麗的大姑娘……
第二章
「你也吃點東西吧!」哄睡了孩子,婦人走到桌邊,見桌上那碗粥她動也沒動,忍不住出聲勸道。
包嫣娘端起粥,看看那盤半黃的青菜,再看看盤裡殘餘的蛋渣,心裡便湧上一股歉意。
「娘,是我和孩子拖累了你。」
「你別跟我計較這些!」到底是自己女兒,婦人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麼。「阿汝不是我孫女嗎?難道我疼她會比你疼得少?你說那些拖累什麼的,難不成是把我當外人看?」
「不是的!娘。」包嫣娘惶恐的拉住母親衣袖。「我只是想,你養我這麼大,我不但沒辦法給你吃好的、住好的,還累你陪我一起操煩,想想,真覺得自己……」她搖搖頭。
「這是我自己心甘情願。」婦人用一句話堵住了她的口。
「但——」
「蛋什麼蛋,蛋在你女兒肚子裡啦,」婦人氣呼呼的低吼。「說來說去都是阿春的錯!先是惹得我孫女連蛋都不敢吃,再來又惹得我女兒心情不好,還硬拉著我說些陳年往事。這死阿春!我非殺過去教訓教訓她不可!」
「娘、娘!」包嫣娘硬是拉住婦人乾瘦的手,哀求著說:「我不說了!你別去找阿春姐——」
「虧你還叫她一聲阿春姐!人家心裡哪裡把你當妹妹看?每回總在外頭說我們傻,還說像阿汝那樣的身體,硬拖著還不如讓她死了乾脆!一定是她話說得太大聲,讓阿汝聽——」
「這村子裡哪個不是這麼說的?」她淡淡的截斷她的話,將桌上碗盤收拾乾淨後,才繼續說:「我也不怕她們說,我只是不想讓阿汝聽到這些話。這次我去城裡,賀大夫特別交代我,像阿汝這樣的病,最怕他們自個心灰意冷;尤其阿汝慢慢大了,旁人說的話她多半瞭解;我不希望她信了別人,真以為她自己好不了。」
她頓了頓又接著說:「賀大夫說,阿汝的病治得好的—只要長期調養,一定能——」
「問題就出在這長期調養上啊!」婦人愁眉苦瞼的說:「你走之後沒幾天,福嬸送了些東西來,才三件呢!說是現在大戶人家時興把繡工包府裡做,以後這類零工恐怕會愈來愈少。我擔心這樣下去,咱們會買不起阿汝的藥……」
「現在就快買不起了。」包嫣娘將桌上包袱解開,拿出兩個紙包。「藥材價格漲了,我身上的錢只夠買兩份藥。」
「這……」
「您別擔心!」包嫣娘極力安慰。「我這次到城裡去,順道去找阿桃。她替我想了幾個法子,我覺得還可行。」
「她能想出什麼法子?」
「老實說,她只跟我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她說,」包嫣娘低下頭。「大夥都是一樣的。」
「一樣什麼?」
「一樣——笑貧不笑娼。」
「呸!她自己成了娼便要拖別人下水嗎?!」婦人氣得跳起來。
「娘,你先別氣——」
「你別告訴我你真的考慮去……去……」婦人愈說愈結巴。
「我想過了。」包嫣娘平靜的說。「如果繼續待在這兒,靠那些針線活是擋不了多久的。我原是想在城裡找個工作,一個月總是能多攢點銀子;只是,恐怕一年會見不到阿汝幾次面……」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婦人點點頭。
包嫣娘抬起頭又說:「賀大夫還說了個好消息。他說,京裡的大夫已經有法子能在三年內治好像阿汝那樣的病。他已經托朋友拿到了藥方子,藥倒不難找,只是有幾味藥貴了點。」
「多貴?」
「我算過,」包嫣娘沒有直接回答。「阿桃說我要是肯留她那裡,這筆錢她就替我出,還先給我一百兩銀子安家。我想,這樣也就夠了。」
「嫣娘!」
「娘,」包嫣娘哀求的看著她。「我已經不是什麼黃花大閨女了,只要想到三年後阿汝能健健康康的,我——又有什麼不能做的呢?」
「你得想清楚啊,這種事一做,阿汝她以後怎麼見人?」
包嫣娘一咬牙。「只要她能好好活著,一日做了這事,娘跟阿汝就當我死了……以後也不用再見面了……」說著說著,眼淚便直淌下。
「我們再想想法子好不好?!」婦人握住她的手。「真要沒辦法,我還有個朋方……在泉州,她一定能幫我們……」
「兩年前娘不是去求過人家了嗎?我們前債未清,怎麼能再——」
「沒關係的!」婦人站起身。「我明天就到泉州,這事就這麼說定!」
「娘——」
包嫣娘還想再說,門上卻響起了敲門聲。
「去開門。」婦人揮揮手要女兒去開門,自己則轉身往後門走。「我去茅房。」
包嫣娘一抬起頭,正在疑惑門外是誰,那人突然發出一聲驚叫。
「小姐?!」
包嫣娘雖滿心疑惑來人的身份,但仍有禮的迎人進門。
「請喝茶。」
「不、不!我怎麼能……」
矮胖的婦人急急站起,之後才像想起什麼似的坐下。
「不是什麼好茶……」看看客人的穿著打扮,包嫣娘不好意思的添了句。
「沒關係!」
婦人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茶上,她從一進門,一雙眼就直盯著包嫣娘瞧,將她從頭到腳,上上下下仔細打量。
「生得真像……」她喃喃道。
縱然滿腹疑雲,包嫣娘仍不敢多問什麼,只站在一旁,眼睛逕往後門打轉。
「娘。」門扉一動,包嫣娘就鬆了口氣。
進門的果然是包氏,她低著頭順口問了句——
「是誰來了?」
「是……」包嫣娘看看坐在桌前的婦人,不知該怎麼回答。
「是我。」
婦人話一出口,包氏整個人頓時一僵。
她緩緩的抬起頭,一臉的難以置信。
「你——你怎麼會到這來?!」
「你們這兒可真難找。」婦人顧左右而言它。「兩年前你只跟我說住廣州,我可是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這。」
包氏看看婦人,又看看一旁的包嫣娘,嘴張了張,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我現在總算懂得你見到我家小姐時的心情。」婦人微微一笑,讚賞的眼再一次打量著包嫣娘。「她們簡真像是同一個人,只除了……」一個富、一個貧,一個色艷桃李、一個憔悴瘦弱。
包氏伸手將女兒拉到身後,滿懷戒備的看著來意不明的婦人。
「許嬤嬤,你老遠從泉州到這兒,究竟心裡打的什麼主意。」
「我打的當然是你身後的主意。」她瞅著從包氏身後探出的臉蛋。「你想不想知道你是誰呢?」
「許嬤嬤!」包氏瞼色驟變的大聲制止。
「娘,你是怎麼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包嫣娘硬是從娘親身後走出,她轉向矮胖的婦人。「你說你從泉州來,兩年前我娘的錢就是跟你借的嗎?你今天是特地來討債的嗎?」
許嬤嬤笑嘻嘻的說:「我今天會到這來,其實是受你姊姊所托——」
「姊姊?我哪來的姊姊?」包嫣娘疑惑的皺眉。
「許嬤嬤,你……」包氏的手顫抖的指向一臉悠閒的婦人。「你說過——」
「我說過這事你不可對別人提起,可沒說過不准我自個說開。那,這事是由你開口,還是由我來說清楚?」
雖然還摸不清她的意圖,但知道她存心要把這事掀開來講。包氏擔憂的看了包嫣娘一眼,最後歎了口氣,領著女兒走到灶邊。
「嫣娘……我……我也不知該怎麼說起。」她支吾了半晌才說:「你還記得我說過你阿爹是怎麼過世的嗎?」
包嫣娘不安的回道:「娘說是我出生那年,上山打獵時被大蟲咬死的。」
「是啊!可憐他追那頭白額大虎好幾年,最後還是……」她搖搖頭,不勝唏噓。「他死後,我一個女人無以維生,於是就跟著隔壁李婆做起接生婆,日子倒也過得去。原以為日子大概就這麼過,沒想到……」她看向包嫣娘。「我遇到了你。」
聽到這裡,包嫣娘已大約明白自己並非包氏親生,她心思混亂的聽包氏繼續說下去。
「有一天,我們到祝府接生。一進房裡,就有人端上一盆冷水、一盆熱水。我做了接生婆一年多,倒是第一次遇到這事。後來,祝夫人生下個女娃,李婆要我將孩子放到冷水裡,說是主人家交代,要是生了女的便『洗』了她,我怎麼也下不了手……這一遲疑,祝夫人居然又生了第二個女娃。當下,我跟李婆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一旁的婢女到外頭一問,才說祝老爺改了主意,要留下大的,『洗』了小的。」
「於是,李婆跟我換了孩子,那先出生的,便喜洋洋的讓人用熱水清乾淨:那後出生的,就交由我狠下心壓進冷水盆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