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曲桐
她極討厭和生人過度接近,就連有血脈相連的木蘭、昭君都不例外。
一路,秋風颯冷,薄暮西斜,菅芒婆娑,望不見半點人煙,應是躲過了敵兵追捕,她心上篤定的盤算。
神情間,少了抹方才肅穆的戒備,這時,她頓下腳步,回首,眼神停在王妹身上,滿是揪心憐惜。
毀容丹奪去妹妹的清麗容貌,憤怒在她胸臆間起伏,她哪還有心情去看望遠端燒得火紅的城池。
「圍住她們……」人聲劃破秋風呼嘯來去的五丈原,轟轟地由遠而近。
莫非,中了埋伏。間雜奴僕的驚呼聲音。
「是妲己,抓住她。」發現獵物的歡騰興奮。
「留活口。」來自四面八方已然迫近的鼓噪。
此番出奔,她沒太多士兵護駕,除了麗京城內已無多餘兵將外,她更自恃為當今道術第一人,性子冷情,厭棄生人,愈簡單的隨從愈好。
因此,包含貼身侍從啞僕、遠穗樓裡的差役侍女,也不過十來人。
才須臾,從菅芒草中冒出的彪形大漢,個個褶褲緋衫打扮,約有數百,已將一行人團團圍住。
她化出一柄叱閻羅劍。
據說此劍以人血喂鑄,閻王見之也得斂眉低歎,倒不是畏懼,只恐陰司地府將多添無數劍下魂魄。
「來,美人乖乖,放下刀劍,我不會傷你。」一雙色眼骨碌碌在妲己艷絕無雙的臉蛋兒上打轉,還暗自淌了數滴口水。
話未畢,叱閻羅劍氣已奪去那人雙眼。
「啊,我的眼。」裂痛地抱頭亂竄,像地獄焚火燒了一身。
這一劍使得幾百名大漢止住往前包圍的舉動。
立於重重緋衫漢子外,一對主僕遠遠旁觀。
「她那劍確實了得,以她這剛烈模樣,黃麟就算有備而來,她也會寧死不從。」他低眉,為她沸騰的殺氣。「武三,這就是戰禍,不管最後結果怎樣,都沒有人是贏家。」
「少主,武三不懂。」摸摸腦袋瓜子,主子的話有時還真聽不懂。「沒有贏家,那又何必開戰?」
他笑得飄忽,想著東霖土地的承平歲月不再。人命不論貴賤高低,在他心底,都是該珍惜的。
這數百漢子訓練有素,並非盜寇之流,卻刻意卸去盔胄,隱身草莽。
妲己眼眸流轉,殺氣沸騰。
「啞僕,保護菂菂。」姊妹倆的小名只有身旁人清楚。「我不准菂菂有任何損傷。」
忽地,直衝妲己及假扮的無艷飄飛細白粉末,叱閻羅劍只揮了兩下、幻出一瞬間的千萬劍形,便從她疲軟的手垂落,那是、那是……
「已銷魂」,阿娘說過,道法再如何高深,碰上已銷魂,失了心智,就得任人宰割。
不,絕不隨人宰割,她凝住渙散去的心神。
事至此,妲己僅能以深層吐納振作。若非瞅見啞僕執意跟隨的忠心耿耿,硬是帶了十多名奴僕出奔,她早牽扶妹妹御風飛行,已去百里。
假扮無艷的美僕應聲斜倒,還沒機會往黃土地跌去,便落入彪形漢子手裡。對方因而士氣大振,一刀刀砍向單薄的東霖人馬。
微弱驚駭聲隱在刀劍鏗鏘碰撞的尖銳中,顯得多微不足道,一小隊跟隨兩姊妹的兵僕,已是死的死、傷的傷。
她收懾心神,奮力提起叱閻羅劍,節節敗退的身形,往妹妹方向移步,管不得前方敵人,她側轉頭。
「啞僕,馱菂菂走。」那是她最後的凝神元氣。
話甫落,啞僕化身大鵬鳥,妲己使了移形幻身術。
「菡姊兒。」她啞啞的聲音充滿哭意,見到姊姊左手腕被畫了道血口子,灑了金碧軟裘一片殷紅血漬,怵目驚心。
「走,我在母親的故鄉等你。」將妹妹抬移到大鵬鳥身上。「記住,菂菂。」
她這舉止,看在玄貘深邃眸裡,頗覺殊奇。
民間傳言,妲己、無艷身不離形、形不離身,怎麼無艷落入黃麟軍手裡,她竟未奮力搶救,反倒讓僕從化身鵬鳥馱走了個奴僕,莫非……
果真聰穎非凡,妲己已料算此行兇險,對無艷另有安排。
玄貘露出激賞眼光。
姊妹情深,世人所言不假。
「少主。」是武三的低緩聲音。「已安頓好無艷姑娘,麟少主說他要妲己,無艷給我們。」
他上五丈原,只有貼身親信跟隨,就如王姊所說,是來湊個行軍對陣的熱鬧。
「不,無艷給黃麟,我要妲己。」不容異議,玄貘身手迅捷,躍入打殺行列。
她左手腕痛裂,叱閻羅劍重沈,意志逐漸模糊,抬眼望了下暈黃天色中愈來愈模糊的黑點。
「永別了,菂菂,你要堅強。」話語模糊抖顫。
東霖妲己豈可任隨宰割,非得落入他人手裡,身不由己,她寧可死絕。
她眼底戲謔味兒十足,諷笑世人,揶揄自我,「有妲己,得天下」,世人作白日夢去吧。
地府陰司倒沒能空曠多少,她殺得血紅眼,是世人可惡,姊妹倆何曾願意捲入這天下爭奪的風波。
哀嚎四起,她元氣耗盡,冷汗順延臉頰,滴染雪白唇瓣。睜大眸子,怒視著團團圍繞、人數銳減的緋色身影。
為了獵捕她,折損生命,遍野白芒染紅,她妲己,也值得了,冷冷揚起唇角,得意有許多人陪葬。
玄貘欺身至黃麟左側,以氣力支開那往妲己左手臂砍去的大刀,大刀一偏,碰落了叱閻羅劍。
一雙澄明清澈眸子蹦入她眼底,在眾多緋衫漢子裡,妲己望見了。
那湛藍瞳子終於願再入夢,她尋得頑執苦烈啊。
妲己最後一絲理智,傾盡生命呢語「蔽體咒」。
有那雙不染俗塵的目光,送她最後一程,是該滿足。
她沒意識到喃念蔽體咒的同時,符語隨心念轉生,下了個移形幻身術。
不自覺的……
一聲長吼,驚駭擾攘,武三扒開重重的黃麟軍隊。
「少主。」
再一聲長吼,飄散在菅芒搖曳、秋風蕭蕭的五丈原。
這些,都不在妲己的意識範圍裡了。
※※※
噬血脈、蝕形骸的痛楚覆住妲己全身,是蔽體咒的陰毒。
那死亡幽谷,上從王族親貴、下往庶民奴僕,沒人倖免。
是錯覺嗎?她身子傳來陌生的溫熱,鼻唇有被舔過的濕滑。
怎麼可能?蔽體咒下,形骨不存,魂飛魄散,一丁點盲昧意識也沒,就連地府陰司都網抓不到她魂靈。
她再不入輪迴,更無懼魂形具滅。
太清晰了,那雙她闔眼前凝望的清澈眼睛,是最後影像,也是十七寒暑以來的唯一夢境。
那飛笑眸光,沒有人心險惡,沒有世道複雜,沒有齷齪勾當,是阿娘妹妹之外,唯一良善的溫和,她深深惦念著。
八歲那年,遠穗樓裡,她成全了……或許,她還不能體會,也就沒有所謂的成全。
「皇上駕到……」遠遠地,聲音未到,宮門已被大力撞開。
「碰」的巨響,震遍。
那個權力仰天的東霖男人來了,新寵伴隨身側招搖。
「你這妖女,離孤遠一點,當年要不是看你還有幾分姿色,孤也不會讓你入皇城,而你回報給孤的是什麼?這樓裡天天青光紅影、烏煙瘴氣,你是給孤使了什麼妖術?咒孤慘死,咒東霖亡滅是不是?」
「皇上……」這男人,仍是當年深愛的模樣,竟沒一句話是他該出口的。
阿娘為何不化出叱閻羅劍?
斬殺他,又有何不可?
第二章
雖說那男人是九五至尊,阿菡身上還有大半骨血是來自他,卻打從心底輕蔑,哪承認他是父皇。
他有偉大到要阿娘終日低眉嗎?就算他權力蓋天好了,也不過是色慾橫流、貪奪天下美顏的色胚一隻。
阿菡齒咬下唇,眼裡冰寒張揚,下意識抓握妹妹,退到緊鄰內殿的偏廳去。
否則,她鐵定召喚叱閻羅,讓他血濺當場。
反正,他們老說阿娘是妖女,那妖女所生的,不是妖女還是什麼,稱了他們心意不正好。
「來人,給孤瞧瞧,這妖女是施了啥妖法,害孤近來老暈眩頭疼。」遠穗樓裡,殘壞一片。
術士乩童搖鈴揮劍,唸唸有詞,說是驅魔除妖,確保國運昌盛。
阿菡唇角上揚,眉眼得意,這庸君忠言不聽,專信讒詞,世上哪有長生不老的丹藥,吃多了,自當盡早往閻王跟前報到。
「皇上,別氣、別氣啊。」東霖皇的新寵,狐媚地撒嬌。「這妖女不值皇上動怒,把她打入大牢,就好了嘛。」
「愛妃所言極是。」
喧囂擾攘漸平,那男人擺駕離去,她牽著妹妹奔往阿娘身側。
「阿娘。」阿菡前襟染了灘鮮血,是阿娘嘔出的。
她雙手握拳,化出叱閻羅劍。
「阿菡,不要。」收起女兒手裡的叱閻羅,神情慈愛,眼底淒楚複雜。「阿娘對不起你們倆……菂菂有阿菡便夠,再多,為娘也給不起。」握住一雙女兒的手交疊。
然後,用盡最後凝神元氣,淤血汩汩自肺腑竄湧,那是身為人母的最後心力了,封住菂菂的天賦異能。
咕咚兩聲,妹妹和阿娘一起倒下,一個還生,一個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