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芊樺
而後男人牽著她,走向一家掛滿柔軟綾羅的布鋪。
質地細軟滑順的綾羅、絲綢像夢一般攤展在早娘面前。男人挑了一疋紅似火焰般的綾羅,溫柔地放在她身上比了又比。
「這塊好嗎?」
紋彩鮮麗、織工細膩的綾羅上,繡了一隻羽翼斑斕的鳳凰,鳳凰昂首的姿態看來既高貴又優雅。
「鳳凰是吉祥的瑞獸,可以保護你遠離災禍。紅色是喜慶的顏色,新年到時,你好做件帶喜的新衣裳。你喜歡這疋布嗎?」
男人聲音裡的關切詢問引來了商家主人的調侃,他被戲弄是疼愛妻子的丈夫,早娘尷尬地直搖手。儘管只是一場誤會,卻讓早娘的心歡喜得像是吃了甜糖。
買下了那塊艷紅的鳳凰綾羅,男人再帶著她賞燈、賞景。
一路上輕聲細心的解說,讓早娘低怯的小臉總算抬了起來,也終於有勇氣正視男人的臉。月色下,男人的表情溫和似水,紫色的眸彩中流動著一種寬大且包容的溫柔。
原以為這將是自己生命中最幸福的一晚,然而這片小小的幸福,卻在遭遇幾名酒醉的士兵後,全數破碎了。
當她揣著懷中的紅綾羅站在糕餅店外等著男人購買她愛吃的甜食時,幾名醉意濃厚的士兵突然出現,對她出言輕薄,且動手動腳。
男人聞聲,急忙出了店,客氣地與士兵們動口說理,卻只惹來更大的紛爭。男人皺著眉,拉起她的小手掉頭走,不料,那群士兵卻不肯放棄,發起狠來硬是追著他們兩人不放。
急奔之中,兩人走散了。
等到發覺男人失去了蹤跡,早娘已經走到王都之外的小森林,而尾隨在她之後的,不是男人,是那幾名意圖不軌的士兵。
慌亂的早娘只能踉踉蹌蹌地邊跑邊喊,期望已經失去蹤影的男人能夠聽見自己的呼救聲,而後,男人果真出現。
慌亂的神色在看到她時,彷彿為之一鬆,但男人卻也因為看見早娘身上被士兵們扯破的衣衫而怒火攀升。
兩方論理未果,最後動起手來。
士兵們毫不留情的以利劍劃破男人的臂膀,鮮紅腥膩的血液噴濺到男人的頰上,倏忽,彷彿被人當頭棒喝般的奇異表情浮現在男人臉上!
接著,男人突然抱著自己的身軀,喉中痛苦的悲鳴狂嘯而出,就在一陣幽紫詭奇的暗光中,男人的形體忽然像水一樣融去,最後竟轉化成一隻帶有說不出恐怖的生物——人的臉龐、羊的身軀,牛的雙角、虎的長尾,渾身黝黑的毛皮宛如黑夜般充滿幽暗的恐懼。那身軀、那形態,幾乎與雕刻在祭拜黃帝的廟宇中上古的妖魔如出一轍!
那生物回過身,利爪撕向滿佈駭然神色的士兵們。
就在早娘面前,如玩弄獵物般地將那群土兵狠狠扯碎,斷肢殘臂狼藉一地。
紫色眸中的腥殘之色還沒退去,死者的血濺滿男人的臉,沿著頰滑入他的唇中,男人舔舐著唇邊的血液,好似覺得甘美,唇畔不覺露出殘虐的笑容。
早娘看著他,呆住了,腳像生了根一樣,再也無法移動,難以言喻的震驚化作止不住的乾嘔不斷侵襲著自己。
好可怕!好可怕……
而後她聽見男人帶著悲淒的聲音說:「你看見了?啊……儘管竭盡所能想要隱藏,儘管努力地克制著那股嗜血的衝動,終究還是躲不掉……」
好似已經回復了神志,有著獸形外表的男人環視著遍地凌亂的屍骸,再望向她時,漸漸澄清的紫眸中帶著疼痛的苦澀。
「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真正的面貌。怕嗎?早娘?怕嗎?」
「不!不怕!是大人,是大人您,早娘為什麼要怕?」
到底是哪裡錯了?怎麼會是妖魔呢?那個溫柔而高貴的大人怎麼會是妖魔?難忍的是劇烈的悲痛與心疼,早娘死命地搖著頭,衝上前去,緊緊抱住了男人。明明知道他的原身為獸,也明明知道或許在他飢餓難忍,嗜血的凶性再無時,自己可能會成為他掌下的那對文鳥與士兵,卻還是忍不住愛上了這個男。
「一輩子也不怕,就算大人不再有大人的形貌,但大人永遠是大人!」是啊!大人永遠是大人,無論是怎樣的形貌,永永遠遠還是那個願意挺身救自己的溫柔大人啊!
已經不記得那一夜自己是不是哭得睡著了,早娘只記得次日醒來時,一切像沒有發生過一樣。沒有一地的血跡,沒有駭人的屍骨,有的只是一窗的暖暖陽光。
但,當男人帶著前一夜所沒有的灼傷,抱上一襲華美的衣裳和一些精緻的花鈿、步搖走進來時,她馬上就明白了。
那一夜,已經無法回頭的改變了一切。
「我要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國家,既然無法和人共存,只好親手『造』一個了……你——願不願幫我?」
她點頭,華服、花鈿、步搖穿戴上身,成了假微王恭晶,用那張像極了微王的臉,騙了佐輔微麟,並聽從男人的話,來到洛都的向侯行館中,日日等待他的到來。
即使背叛了微王大人,背叛了佐輔微麟大人,背叛了人世的一切,她都再也沒有後悔,為了他,她情願拋棄自己的良心。
偶爾在夜裡她會驚醒過來,見他站在床邊,分不清楚那眸光是妖魔的飢餓還是人類的焦慮,只是那樣靜靜的,靜靜的,無聲地站在床邊看著她。
恐懼是有一點,更多的則是心憐。
即便如此,她仍不後悔。
她只想著有一天,她要告訴他——片片深情不為其他,只為他。
「大人……」早娘幽幽地低喚,歎息滑落了。
輪月爬上夜空,沿著窗欞靜靜地撒下大片溫柔的銀光。
突然,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傳來,紅潤瞬間抹上早娘的臉龐與美目。
早娘趕忙點起燈,蓮步匆移,纖手推開了房門。
逆著月光,門外出現的是那名身著黑衣、臉罩銀色面具的男人。
「您來了,大人,早娘等您好久了。」
「又哭了嗎?」男人的手伸上早娘的頰,既寵愛又憐惜。
「不,是因為思念您,也開心見到您……」
「委屈你了,還得在這兒待上一段日子。向侯在這裡佈滿重兵,我才能無慮於你的安危。」
「只要有您在,早娘待哪兒都甘心。」將男人牽進門,依著燈,早娘看見男人手上的灼燒之傷,是舊傷,卻仍怵目驚心。
「在太廟中被聖火燒傷的痕跡至今還未消失呢!儘管我已經努力隱藏妖氣了,卻仍躲避不了觸碰『麒麟紀典』時的灼熱感。以往進出毫無一點困難的太廟,如今倒成了禁地,聖獸真的相當敏銳。」
「大人……」
「沒辦法,既然無法與人類在朱陸共存,只有想辦法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國家了。一旦嘗過光的滋味,要想忘記真是比死還難。」男人淡淡的笑道,「只是……我沒想到嗜血的本性會這麼快就喚起千百年前的記憶,或許是因為我本為妖魔之故吧!現在就算想努力變回人,也早已沒有人心了。如今的我,既非人,也非妖魔……早娘,還是不怕我嗎?」
「不怕,」早娘抬起他的手,菱唇輕貼著他的掌心,小口小口地輕吻著,「早娘永遠不會怕大人。」
「這倒是,面對一個毫無懼怕之心的人,就連妖魔也都要無可奈何吧!只是對於不過是個恩人的我,你的包容實在寬大。」
「不,不是的,早娘是因為……」
早娘急切地望著男人,眼中露骨的愛意卻被男人提手輕輕摀住了。
「現在我只擔心你,你為我騙來了佐輔微麟,這張臉,怕早已被深深記下,將來我若不幸失敗,你要怎麼在這朱陸活下去?」
「不,是早娘害了大人……若不是為了救早娘,大人、大人也就不必……這一切,全是早娘的錯!為了大人,早娘什麼也不怕,只要是大人……」
「不是你的錯。」男人伸手輕撫著早娘的臉龐,「身為妖魔,卻妄想以人子之身存在,那是我自己的罪。」
「不,大人沒有錯,就算是妖魔,也有活下去的權利,沒有人有權奪走任何人的生命。」
「但為了生存的我的雙手,也已經沾染了血腥。」
早娘搖搖頭,突然伸出手,緊緊抱住了男人。
微弱的,很微弱的,男人的軀體在被抱住的一瞬間,輕輕地顫動了下。
「您總是溫柔的對早娘,總是那樣溫柔,如果非得要有人去承擔所有的錯,就由早娘來承擔吧!錯不在大人,也不能怪大人!」
「早娘——」
再也躲不開了,一個女子這麼露骨的告白,即使再遲鈍,也不可能不明白,而他並不是遲鈍的人。
隱隱約約,他早已感覺出那對美目裡的深情。
看見他撕噬文鳥的那一夜是,看見他化身為獸的那一夜也是,但……怎忍心要她?她有的是美麗的未來,有的是享受好夫婿疼愛的權利,以自己如今似妖似魔似人,卻又非妖非魔非人的形態,要如何擁抱這朵嬌美的白花?而她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