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齊萱
「你的雙胞胎弟弟之一,尚霖啊。」
「尚霖?」記得自己離家時,他們才剛滿十歲,現在想必已經是風度翩翩的少年了吧?
「對,尚雷是哥哥,理當接掌我們冷家,至於身為弟弟的尚霖,就不妨改姓雲,負擔起他日為你母親一族傳宗接代的責任。」
「我不相信外公會選擇尚霖而放棄我。」飛揚搖頭道,「對了,外公呢?是您們說外公已經結束雲遊的生活,回家裡來,打算頤養天年,我才連天闊表哥的成親大禮都放棄參加,兼程趕回來的。現在他人呢?是不是還是一樣住在『譙樓』?我這就去找他問個明白,順便讓他瞧瞧我這些年來,愈發使得順手的鞭功。」
「老爺,你看看都是你啦,我一直勸你照實說,別扯謊,這下被拆穿了吧?」
本來已舉步打算往後頭走去的飛揚,聞言猛然打住,立刻轉頭望向母親駭問:「娘,您說什麼?」
「我……我……」落梅囁嚅著開不了口。
已經知道自己可能是被「騙」回鄉的飛揚,立刻改問柏秋道:「爹,外公根本沒有回來,對不對,您連發七封信,催我回來見外公,其實只是您一手編排出來的謊言,是不是?」
「是。」柏秋索性咬著牙承認。
飛揚的俏臉上寫滿憤怒,兩眼更像是隨時都會噴出火焰來似的,所幸「卑鄙」雨字在舌尖上兩轉以後,還是被她給硬生生的嚥回肚裡去,沒有真正的脫口而出,只從齒縫中擠出三個字來:「為什麼?」
「為什麼?你十八歲那年離開家裡,已經三年四個月零六天了,雖然不時也有信來,跟你母親報報平安,但你有沒有想過對做父母的我們來說,那樣根本不夠。不這麼做,你會回來嗎?」
「我已經快二十二歲了,您和娘還有什麼好不放心的?更何況楚雲莊莊主是天闊表哥,我在他那裡,不就更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楚雲莊做的是什麼買賣,你以為我不知道?保鏢這一行有多麼危險,你以為我也不清楚嗎?」柏秋一句接一句的逼問女兒說,「最重要的一點是,楚天闊那昔日與你母親情同手足,其實只是表姊妹的親生母親,早在他幼時便已香消玉殞,從此我們兩家就疏於聯絡,說不定他連你母親都不熟識,更別提女扮男裝的你了,還談得到什麼照顧?」
「夏蟲不可以言冰。」飛揚低聲嘟噥了一句。
「你說什麼?」
「我說他以前或許都不知道,但現在卻肯定已經知道了,因為我在返家之前留給他的那封信中,已經把娘和曉霜姨的關係告訴了他。而就算在毫不知情的這三年裡,我們楚雲莊上上下下,也都融洽到像自家兄弟一樣。」
「是吃,融洽到「自相殘殺」的地步,你們還真是友愛;」柏秋針對去年秋季楚雲莊上一樁驚動武林,所幸後來沒有成功的陰謀叛變譏刺道,「難道你以為密集捎回來幾封報平安的信,就足以安撫你娘的心了嗎?尚雲,如果你曉得你娘當時天天食不知味、睡不成眠,如果你還有那麼一丁點兒體諒父母的心情,大概也用不著編謊,就會自動返鄉了吧。」
「娘!」飛揚終於有些不忍心的喚道。
反到是落梅不以為意的打圓場說:「好了,好了,回來了就好,平安了就好,還提那些老掉牙的事情幹什麼?老爺,雲兒,你們就不要再死顧著面子嘴硬了,對彼此說些關懷對方的真心話,不好嗎?」
柏秋知道妻子說的對,再看如今出落得似一朵花兒的女兒,心中早已揣摩起她一旦換回女裝,再打扮一番,會讓身為她父親的自己,感到多麼驕傲來,可以說氣差不多已剩不下三分,但飛揚接下去所說的話,卻又立刻搧高了他心中的怒火。
「娘,我說我叫飛揚嘛,三年多前,您都還是那樣喊我的,不是嗎?」
「飛揚、飛揚,」柏秋拂袖怒道,「那是你過去三年充作男人時的名字,從現在開始,你就得給我做回女孩兒家的冷尚雲。」
「憑什麼?『雲飛揚』三個字是外公給的,除了他之外,沒有人可以叫我改名換姓。」
「憑什麼?憑我是你的父親,憑你的未婚夫只知道你姓冷,名叫尚雲,憑古有明訓的『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所以你外公取的名字已經不算數。」柏秋已近乎咆哮的說。
「您說什麼?」飛揚倒抽了口冷氣,馬上啞著嗓子追問:「您說什麼?什麼未婚夫?我根本就沒有答應過要嫁給任何人!」
「你大姊十八出閣,二姊二十完婚,你現在都快二十二了,還說不嫁?是想要留在家裡做老姑婆嗎?」
「我絕對不會做留在家裡讓您養的老姑婆,這一點您大可放心,爹,」飛揚覺得已經沒有什麼好說的了,三年多前,若不是因為害怕爹嫁女兒的「惡習」,會在隔年嫁出二姊以後,就讓接下來的自己大禍臨頭,她也不會離家出走,有多遠跑多遠了。「因為我現在就要馬上回楚雲莊,繼續做表哥的左護法去。」
「除非你想讓楚雲莊上上下下,都因為他們的莊主曾經用一名女子作為護法,而遭到全武林的臆測與嘲笑。臆測楚天闊是當真不知自己的左護法為女兒身,或其中另有不可告人的隱情?嘲笑他們楚雲莊內無人,居然必須讓一個女流之輩來保護他們的莊主,簡直是天大的恥辱。」
「爹!」這是飛揚自踏進家門以來,首度震驚至無語。
看到這一招果然奏效,柏秋便把握住機會續道:「打從你六歲跟在外公身邊開始,爹娘便已經給了你太多的自由,結果呢?不僅沒有換得你的相對體諒,反而讓你在三年前,也學起外公九年前的離家,來個消失無蹤,直到半年後,才捎來一封信告知已經在楚雲莊落腳的訊息。現在你玩也玩夠了,鬧也鬧夠了,是不是可以同情一下你的老爹爹,回家來當個乖巧的女兒了呢?」
他一番話說得情深意重,但背後的真正動機與目的呢?飛揚頓時覺得疲倦起來,她不是不愛父親,不想家園,但每一思及父親那慣常以控制為關愛的心態,和富豪之家的種種禁錮,就難以甘心在這恍如是個金絲籠的悠然園內,做個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
她寧可像過去三年多那樣,如一頭鷹般自由自在的振翅飛揚!
「爹,我求您不要逼我,不要傷害楚雲莊,更不要迫我做我不喜歡做的事,好不好?」飛揚按捺住性子懇求道。
「這次可由不得你了,如果你真的那麼愛護楚雲莊,就給我乖乖的聽話,從現在開始,學做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家閨秀,等到清明的五天前,爹保證絕對讓你嫁得比兩個姊姊還要風光。」
「您不會……」飛揚覺得自己已經掉進一個最深、最黑、最暗的噩夢當中,只得拚命搖著頭說:「您絕對不會……不會對自己的女兒這麼殘忍。」
「是嗎?那你恐怕就錯了,我冷柏秋在商言商,只要對咱們冷家有利益的事,都會盡力去做。」
「包括傷害您自己的女兒在內?」
「又錯了,」想不到柏秋一口否認道:「如果這門婚事對你不好,我又怎麼會答應下來?總之你給我在悠然園裡待嫁,爹絕不會害你的!」
「爹!」飛揚知道自己這趟回來錯了,還有以為可以再輕易脫身回京裡去的想法,更是錯上加錯,但要她就此屈服,又怎能甘心?「您認為對我最好的,並不一定就真的最好啊!」
「也許是,」柏秋的回答起先令她一喜,但緊接著說下去的話,卻又讓飛揚的一顆心沉至谷底。「但你認為對你最好的事,也已經證明只會徒然浪費你的青春歲月而已,無論說什麼,做爹的都不會再讓你回去楚雲莊當什麼男不男、女不女的護法了,如果你執意要走,那就準備先過跨我的棺木,再出悠然園吧!」
丟下最後一句重話後,柏秋便坐回他的檜木桌前,繼續算起他剛才被飛揚所打斷的帳目來,而飛揚也又氣又急的抖開纏在腰間的皮鞭,直把那細格子窗鞭了個粉碎,再往外頭暗沉沉的夜空飛奔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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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兒?」落梅站在女兒所住的「夜雨軒」外輕喚道:「雲兒?」
「我叫作飛揚。」
落梅搖頭歎氣道:「好吧,飛揚,我可以進來嗎?」
只聽得「颼」一聲鞭風過處,門扇已大敞,而走進小客廳的落梅,也看到了女兒利落的收回了大約有她自個兒兩倍長的皮鞭。
「還是用外公在你十五歲那年生日送給你的禮物啊?」落梅放下四川人品菜獨有的茶碗、荼蓋和茶船三件頭茶具後,便走過去輕輕拈起已經磨得烏亮的鞭尾。
「唔,」把整條鞭子塞給母親去摩挲後,飛揚就轉過身來,連同茶船的一手端起几上的茶,攪了下茶葉,阻擋浮葉輕啜了一口,緩緩下喉說:「是蒙頂玉葉長春,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