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齊萱
不是吧,他們只是萍水相逢的兩個陌生人,等養好了傷,他有他未竟的志業,她則有她溫馨的刺繡天地,自己有何立場又有何資格妄想呢?
南星盡力壓抑住惆悵的心情,再往下說:「我雖恨日本的蠻橫,但也佩服他們求新、求變的決心,所以當我於一次偶然的機會中,透過武術師父正誼的介紹,在北半截胡同四十一號瀏陽會館的北套間裡結識壯飛時,便有相見恨晚之感,他不但是一位政治家、思想家,也是一位哲學家,在他自題為『莽蒼蒼齋』的那間屋裡,我曾與他多次暢談國事,研究變法維新的方針、措施。」
往事前塵,齊浮心頭,使南星起身踱開兩步道:「去年變法之初,我人在日本鑽研更高層次的醫術,也為壯飛搜集更多有關明治維新的資料,想盡快帶回來為全新的朝廷略盡綿薄之力,想不到……,」他不顧傷口猶新,仍用力握緊拳頭道:「維新百日即告失敗,我在日本苦等壯飛,結果沒等到他的人,只等到他請人代轉給我的話,他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音,此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
湘青望著他轉過去的背影,心生憐惜,竟有股奔過去安慰他的衝動,但她怎麼能夠真的那樣做呢?他「只是」南星,她對他的背景一無所知,也許他早心有所屬,甚至也許早有妻室,自己若太過主動,反被拒絕,豈不是會落個無地自容的下場?
「我明白了,」她悄聲的說:「據說譚先生是被他一心想說服的袁世凱所出賣的,袁世凱向和親王等告密,和親王則在皇太后的授權下出兵逮捕了譚先生,你想為他報仇,才會潛進王府中來。」
南星頷首,表示情形正如她所說的這樣。
「我聽人說,你所抄錄的那首詩中的『兩崑崙』,一是康有為,另外一位則是大刀王五,也就是你剛剛所稱的正誼師父,你一身武術師承自他,難怪這次王府出動那麼多名侍衛,連二貝勒都親自出馬了,仍然無法捉到你。」
南星轉過頭來,不想再提那些沉痛的事,便對她說:「這次能夠逃出生天,留得此身,靠得全是姑娘的深情厚義,這一點,南某永遠不會忘記。」
湘青仰起頭來,勇敢的迎上他熾熱的凝視,柔聲問道:「真的?」
「絕無虛言。」
「你會記得所有的一切?」如今他已清醒,能走能站,當日他既進得來,對王府又能熟悉到預藏急救藥品及僕役的衣服,表示他也一定能夠順利離開這裡,而湘青有預感,相信他在近日內就將離去,所以這些話,她必定要問個明白。
雖然他們相識才不過數天,往後也不能再有機會重逢,然而心中的酸楚,對他的關切偏偏又都是那麼的真實,湘青跟自己說:就這麼一次,就這麼一次我不要矜持,要弄清楚他的心中可至少有我……
南星回望著那雙美得足以今人心悸的眸子,坦然承受她古怪而深沉的凝視,在那原本清澈得宛如幽邃渾水的眼中,這時竟浮起了一片迷霧,朦朧中晃映著什麼,搖蕩著什麼,使南星怔懾住了,訪佛只要他一伸出手去,就能捉住一些過去從未曾想過,如今則是不敢奢想的感受。
或許他們注定要錯身而過,或許他們相逢真的不得其時,但至少在這一剎那間,那一點「什麼」,已足以令他珍藏一世,鍾愛一生了。
房內的空氣,像是在突然之間凝凍住了,室內更是靜到他們以鼻息互聞,湘青再輕問了一遍:「你會記得嗎?」
這一次南星再沒有絲毫的猶豫,他深深的盯住她,彷彿要憑藉著這一眼,把她的身影牢牢的烙印在自己的心上。
「會,」他一字一句的說:「我會記得,會記得所有的一切。」
窗外風聲愈急,夜色愈濃了。
第四章
湘青指尖刺痛,連忙先湊近唇邊吸吮,再伸出來查看,果然又是被針扎中,這已是今天第二次了,湘青不禁長長歎了口氣,也無情緒再緞繽繡作,起身就往外間走出去,剛好看到從外頭走進來的小蘭。
「湘青姊姊,來,嘗嘗我做的栗子糕。」她獻寶似的端上來一盤點心道。
湘青先不去接盤子,反倒瞄了她一眼說:「這次又要我幫你繡什麼?」
小蘭被說中心事,尷尬之餘,不禁先叫嚷起來,「哎呀!你不要這樣說嘛,湘青姊,好像我小蘭平常就不會請你吃點心似的。」
湘青見她羞成那樣,也不好再逗她下去,於是便一手接過盤子,另一手則順勢拉坐下來,然後拈起一塊來吃道:「晤,甜而不膩,真的很好吃,真是你做的?」
小蘭本來向上彎的嘴,聽到最後一句,馬上又不服氣的嘟起來道:「湘青姊姊就把我看的這麼不濟,我繡花雖不成,蒸制點心這種活倒還做得來。」
「對不起,對不起,」湘青趕緊握住她的手,一迭聲的道歉:「我只是想開開玩笑,絕無惡意,罰我把這盤栗子糕全吃完好了。」
「什麼?」小蘭更加不依的叉起腰來說:「我做的東西就真的這麼難吃,是用來罰人的啊?」
湘青萬萬沒有料到自己會弄巧成拙,霎時是解釋不對,不解釋也不對,急得一張臉都紅起來,想不到這麼一來,小蘭反而撲哧笑開。
「好啊,你竟然故意嚇人,」湘青佯裝生氣道:「看我這次還幫不幫你的忙。」
小蘭聞言也急了,換她央求道:「湘青姊姊,拜託拜託啦,你一定要幫我的忙,你也知道我手笨而且你若不幫我,小三子不就知道上兩回的東西全不是我繡的了嗎?」
湘青笑說:「瞧,不打自招了吧?我就知道,每次你又喊姊姊,又送點心的,一定就是想叫我幫忙繡『情物』的時候。」
「叫?」小蘭誇張的說:「我哪敢叫你繡東西啊,拜託、請你、求你都還來不及呢。」
「行了,行了,」湘青做個招架不住的表情說:「我繡便是,你就別再灌我迷湯了。」
「真的?一言為定喔,」小蘭突然轉為一本正經的講:「不過這栗子糕你真得先吃完再說。」
湘青不解的問:「幹嘛這麼急?我不是都已經答應你,要幫你的忙了嗎?說好了,就絕對不會賴帳,你擔什麼心?」
「我是擔心啊,不只我擔心,連我爹、我娘都不放心,自從你上回生了那場怪病,一會兒什麼都吃不下,一會卻又吃得下雙人份、乃至三人份的東西後,整個人的神情就都不一樣了,我娘今日還在說,」小蘭學福嬸的口氣道:「這個湘青啊,前陣子有五天光景,天天都吃得比一壯男還多,也沒見她因此而多長些肉,之後呢,卻不但回復正常,且越吃越少,人也整整瘦了一圈,問她又總說沒事,是不是想家了呢?我就說她從南邊來,一定是受不了咱們這北方的凍天。」
湘青沒想到這些小蘭他們都注意到了,心中一暖,鼻頭也跟著酸起來。
南星是在他們談過那一席話,於兩天後的一個深夜離開的,由於湘青堅持,所以南星一直到離開之前,都還睡在她的房內。
那一夜在走之前,南星曾來到繡房,站在打地鋪的她身旁,湘青其實早在他起床時就已醒來,也知道他不但來到了跟前,還蹲下身來,凝視了她半晌。
別離在即,她卻什麼都不能說,也不能做,深怕一旦睜開眼睛,就會求他……,於是她狠心裝睡到底,由著他修長的身影融進了蒙黑的夜色中。
就在那一剎那,她發現自己已開始想念他,也知道自己將永遠都忘不掉他。
算起來,這已是她這輩子三度與人萍水相逢,又驟然分離了。
湘青卻十分清楚這次所遇到的人,所發生的事和前兩次都不相同,上兩回不論是風雪中的少年郎,或是暗夜裡的富家公子,都只是於她有恩,救了她的命,保住了她的名的人,她想找他們,想再見他們一面,為的都只是想報償恩情。
不像南星,南星不是如此。
若找不到那兩位恩人,她頂多只會覺得遺憾,但一想到此生或許都再也見不到南星,她便覺得一顆心淒淒遑遑,彷彿失去了錨兒的孤船,再也無法停泊,也無岸可靠。
當那夜「聽」到他轉身隱入黑夜,剎那間她便知道往後的自己定將與遇到南星之前有所不同,至少南星已帶走她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那一部分,或許就是世人所稱的「心」吧。
「湘青?湘青?」小蘭見她半天不出聲,不禁急道:「你怎麼啦?」然後一跺腳;「不行!我看你是真的病了,不然就是上回的病根本還沒好,我這就去找娘來。」
湘青回過神來,連忙拉住已經半轉過身去的小蘭說:「我沒事,真的沒事,只是看到福伯、福嬸還有你都這麼關心我,突然想起九泉下的娘和外婆,有點傷心自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