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齊萱
想到這個,邑塵馬上就決定這兩日若得空,一定要優先把今日聚宴上的菜餚,一道道詳細的描述給如意聽。
如桂花皮炸是慶和堂的招牌菜,根據裡頭的夥計跟她們說,這道菜從選材開始,就不得馬虎,首先是精選豬脊背上三寸寬的一條豬肉皮,將毛拔得乾乾淨淨的,接著用花生油炸到起泡,撈出瀝干、曬透,然後放進磁壇裡密封,一直要等到第二年方可啟用。
做的時候呢,還得先把皮炸用溫水洗淨,在高湯裡泡軟,切成細絲下鍋,如佐料大火一炒,放進雞蛋、火腿末,就是香不膩口的桂花皮炸了。
「賀邑塵,你頁捨得離開京城?」席間一位同學說:「若是我啊,光是有了這兒的吃,恐怕我就一步也邁不開腳。」
「這點還用你明說嗎?光看你一個人,大約有兩個咱們的學堂之花--賀邑塵大,不就很明白了。」
由於均是玩笑之語,所以此吉一出,只換來大家的哄笑,並沒有任何人因此而不悅,而或許她那樣說,原本也就是為了想沖淡些許離愁別緒。
「其實我最最捨不得的,是每日朝夕相處的你們啊,女子上學堂這種事,在實行新政之前,是千百年來的中國婦女連作夢都不敢想的,不然又何至於有祝英台女扮男裝的求學傳說,所以我們可以在一起,宦在是十分難得的緣分;」邑塵誠摯的說出她這段時日來的感想。「尤其是我從南方來,剛開始的那幾個月,實在有點吃不消這裡的寒冷與乾燥,如果沒有你們的幫忙照顧,我想我絕對熬不過來。」
剛剛全都還燦笑如花的女孩們,聽到邑塵出自內心的感謝語後,笑容馬上就隱退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依依不捨的表情,甚至有幾位比較按捺不住的,眼看著便連淚水都快要奪眶而出了。
於是先前那位說笑的同學,就再挑起轉變氣氛的責任說:「我們照顧你是應該的啊,不然上什麼「美術課」時,教我們找誰幫忙去。」
「對啊,對啊,邑塵,你這一不來,我們往後再碰上毒水墨書時就慘了啦,有誰可以像你一口氣包辦十來個人的功課,而且還能張張風格各異,連老夫子都挑不出破綻來的?」
這句話倒真是說進大夥兒心坎底了,於是你一言我一語的,立刻紛紛表示贊同,同時再度勸留起邑塵來,而邑塵也得以趁隙向最先發言扭轉氣氛的徐百香眨眨眼,表達了心中的謝意。
「其實我暫時也還不會離開京城,所以如果你們不嫌棄的話,將來我還是很願意幫你們捉刀,怕只怕哪天被夫子看出個端倪來,那就大大不妙了。」
但這些二十歲上下的女孩們,好像根本就沒聽到下半句的歡呼道:「真的嗎?邑塵,你還不會馬上回杭州去?」
除了最為投契的徐百香之外,邑塵並沒有讓任何人知道她的父母家人目前全在外國,此刻也就只頷首道:「是啊,因為前年歲末我剛來時,天天都忙著適應酷寒的天氣,也沒欣賞到什麼雪景,所以在我回南方去之前,一定要把這兒的冬景盡情欣賞個夠,順便也想多臨摹幾幅畫,否則豈不大虛此行?」
「邑塵真是天生的畫家,難怪老夫子對你的書作會那麼喜愛,我想到了;」
她這垂為呼立刻就引來了所有人的注目。「我想到這次邑塵離開學堂,誰會最捨不得了。」
「誰啊?」
「不就是老夫子嗎?」
於是在一片嘩啦啦的笑圭中,這群年輕女孩終於又暫時忘了別離的傷感,再度吱吱喳喳的品嚐佳餚,天南地北的暢聊起來。
如今邑塵一人站在平台上,恣意欣賞蒼茫的雪景,併吞吐那清冽的寒風,赫然發現湧蕩於胸懷的,竟是一種欲淚的悲涼。
這麼美麗的國土,這麼善良的人民,偏偏有著這麼悲慘的命運;
邑塵搓一搓其實戴著手套,根本一點兒也不冷的雙掌,心下決定在去國之前,一定要把大好河山給留在書紙上。
輟學的事,她尚未曾跟任何學堂外的人提起,或許是在潛意識中,她一直渴盼能有一段完全屬於自己,毋需跟任何人聯絡,亦毋需讓任何人掛記著她的時光吧。
所幸父母與順心向來也都習慣她獨立自主的個性,邑塵突然有種自己真是普天之下,難得的幸運之人的感覺。就像……對了,就像在天上翱翔的鷹,那麼的自由自在,無牽無掛。
於是她閉上雙眼,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然後在心底跟自己說:「好了,開始畫畫吧;」
拿出打草稿的紙本後,邑塵便開始專心的描摹起眼前的蒼松與孤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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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師兄,你確定那個二毛子回程會經過這裡?」
暮色杳茫之間,正進將近頹傾的草篷內去收台畫具、水壺等什物的邑廑,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一個高大尖銳的聲音,立刻反射性的蹲下身去,並盡量縮貼在篷角襄。
「錯不了的,他不是才剛出胡去查探大毛子的事務嗎?哼;這種狗官,我絕饒不了他;」
他們在說誰啊?邑塵屏息靜氣的揣思:大毛子是外國人,信奉耶穌教及從事洋務者為二毛子,這分明是義和團內拳民所用的術語,但是……庚子之吼已過四年,京畿四處對於查禁拳民死灰復燃尤其嚴峻,怎麼自己還會在這裡聽見這樣的對談?不會是她在風中整整佇立了一個下午,因而產生幻覺吧?
就在邑塵內心激烈交戰著,不曉得該不該悄悄起身著個分明時,外頭已經又傳來了另一個暴烈的聲音。
「好啦,廢話少說,我已請示過西楚霸王,今日之事必成,你們兩個過來;」
「是;」方才對話的兩人應道。
接下來的一陣窸窣之聲,據邑塵推測,可能是在綁束頭巾、腰帶和足脛布。
「好了,我已在你們的心腹間寫上「雲涼佛前心,玄火種後心」十個字,再佩上符紙,可保刀槍不入,待會兒你們分藏干、坎二門,我居中,被他個措手不及。」
「大師兄,殺了這狗官,真的對朝廷有益嗎?」
「那當然,你們沒聽董爺說嗎?這狗官在當年咱們義軍燒洋樓、殺洋人,正幹得巧打烈烈時,堅持剿我,後來大毛子軍隊開進城裡,他所統率的精兵又名為抗外,實則處處對我橫加阻撓,像這種陽奉陰違之徒,多留一刻均是禍害,如之現在他日益位高權重,我們苦不替天行道,豈不由得他剝蝕朝政,則我大清帝國危矣。」
董爺?是在拳匪勢力最猖獗時,受召於慈禧,因對日:「臣無他能,唯能殺洋人耳;」而令慈禧大喜,賞獎有如,庚子亂後則被革職的甘肅提督董福祥?
當日他未在被正法之列,想不到餘孽猶肆,不但仍暗中煽惑愚民,甚至還想狙殺朝中命官?
本來邑塵封在朝中為臣者向無好感,總覺得他們十之八九,都是助慈禧為虐的人,但剛剛他們所說的一段話,卻挑起了她的好奇心,對於他們將要狙殺的對象,竟也產生了一份異樣的開懷。
奇怪,怎麼會這樣呢?是因為他們說那「狗官」曾明辨是非利害的方制拳民嗎?或是說若留得他在,可以剝蝕朝政呢?
革命既為推翻清廷,那麼任何一種有害於朝政的破壞,便都是有助於革命的力量,自己應該插手此事嗎?
「大師兄,我們只有三個人,對方可是位……」由於一陣狂風吹來,讓邑塵漏聽了一小段話,同時也失去了進一步揣測那位「狗官」身份的機會。「……成嗎?」
「聖母女徒兩名已先過去「關照」了,你還拍心什麼?況且他只帶三名隨從,聖母的靈藥威力你們也是親自領教過的,等藥力發揮之後,我看他們還能威風到哪裡去;」
「是啊,」那個最早被稱為二師兄的人立即附議道:「屆時一刀一個,還不就跟砍殺西瓜一樣的俐落;大師兄,我著最大的那顆腦袋,就由你來操刀吧。」
「那還用說嗎?難道你們還想跟我搶功不成?」
「咱們兄弟哪敢啊。」
「知道就好,」那位一直居領導地位的「大師兄」下令道:「好了,我們就再往前推半里,守株待兔,讓他在這裡血濺五步。」
等確定他們已經走遠之後,邑塵才敢溜出草篷,看清他們逸去的方向。
這些義和團余虐想要狙殺的人到底是誰?她望著漸吹漸疾的夜風,和愈下愈密的雪花,第一次體會到了何謂心亂如麻,現在到底該怎麼辦呢?
轉身下山,回到她暫住的那間旅店去,忘掉剛才所聽到的一切,等明早起來,不論他們有沒有成功,這事自然會沸沸騰騰的傳開,到時就可以知道「狗官」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