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孟笛
「爵爺,我真不懂,那個女孩子值得您如此費心嗎?」札克忍不住說。「您對她再好,終究也是非離開她不可,你們是不可能……」
「住口!札克。」洛奇臉色一沉。「我告訴過你很多次了,以後也不想再重複,我只是不忍心看她一個人上路,才送她回家,其他什麼意思都沒有。這樣,我說的夠清楚了吧?你也聽明白了吧?」
才怪!札克心裡偷偷回了一句,但他表面上還是恭恭敬敬地回答:「我明白您的意思了,爵爺。」
「既然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快去告訴車伕們,準備準備好上路了。」
「是。」札克垂著頭答應。「小人告退。」
「等一等,札克。」洛奇叫住他。
「您還有什麼吩咐?」
「我是要提醒你,下一次你對我有什麼不滿,乾脆明明白白說出來。」洛奇一本正經地說。「不要當著我的面一邊說是,一邊又在肚子裡不滿我,這一點小小的要求你可以做到嗎?」
「謹遵吩咐,爵爺。」札克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洛奇卻是忍不住笑了出來。「拜託你,札克。不要大清早就板著臉,像是我虐待了你似的,我最欣賞你的幽默感了,拿點出來用用嘛!」
「哼!你要是能少給我找點麻煩,我也不需要什麼幽默感,用來苦中作樂了。」札克歎著氣說。「你不聽我的勸,早晚要吃大虧、倒大霉,到時可別說我沒事先提醒你。」
「哈哈,中國人說杞人憂天,我看你比這個杞人還厲害千倍。」洛奇笑著說,「不過是在旅途中仗義相助送一名少女回家,能惹來什麼麻煩?你呀!真是太多心了。」
「哼哼!只怕事情沒那麼單純。」札克還是堅持他的「感覺」。「我的預感不會錯,你遇上那個女孩子,就會惹來麻煩,而且還不會是小麻煩。」
「好了、好了,我實在受夠你那什麼古怪預感了。」洛奇不耐煩地揮揮手。「你照我得吩咐辦事,別的少囉唆!」
札克瞪著眼睛,滿臉不服氣的樣子,不過最後他終究還是沒有再多做爭辯,低低歎了一口氣,轉身出去了。
******************
微雨初過,野地裡開得爛漫繽紛的花花草草,彷彿籠罩在茫茫煙霧中,蒼翠墨綠的大樹,不停往下滴著水珠,青蛙「咕呱、咕呱」的叫聲。尖細的蟬鳴和鳥雀的啁啾聲,此起彼落,形成悅耳的天籟。
大清早就醒了的夢芙,站在驛站竹樓前的欄杆前,眺望著雨後的清新山林,卻無心欣賞眼前的美景,只是默默想著心事。
突然一陣風鈴聲急促地響起,驚起了一隻棲息在樹上的山雞,它抖動翠藍的羽翼,拖著火紅的長尾巴,撲簌簌地飛到更深的森林裡去了。
「是你?」夢芙回身,正巧迎上了一雙深沉、烏黑、晶光閃爍的眸子,而藍洛奇關注的神情,不知為什麼,一下子令她臉紅了起來。
「嚇著你了?對不起。」洛奇說。「在想什麼?」
「藍……爵士,我……」夢芙幾度欲言又止,就是無從開口。
「怎麼啦?想說什麼事就直說吧!吞吞吐吐一點也不像我認識的那個活潑、大膽、直言無諱的趙夢芙了。」
夢芙低下頭,歉疚地說:「我給你添的麻煩夠多了,所以、所以還是讓我自己回家,不用你護送了,你借給我的路費,我一回到家就設法寄還給你。」
「你聽見我和札克的話了?」洛奇笑了笑。「別放在心上,札克他就是愛擔心,我不是說他比那位擔心天要塌下來的杞人還煩嗎?他的話別去理他。」
「不!我想札克說的很有道理,你是外國人,留在中國太久,的確是很危險。」夢芙搖著頭說。「我哥哥也是朝廷官吏,我親耳聽他說過,有好幾次捉到了非法滯留的外國人,都當成間諜處死了。」
「你放心,我會安排好,不會被捉的。」
看見洛奇根本不在乎的樣子,夢芙不禁大急。「你還是快快回國吧!多留在這一天,就多一分危險,我……我不希望你被官府捉走。」
「原來你一早就待在這兒發呆,是在擔心我的安危,我還以為你有什麼別的心事呢!」洛奇似乎十分高興。
「唉呀!我和你說真的,你不必送我回去了。」夢芙說。「這裡離海口不遠,你趕趕路,很快就可以離開了,要是到岳陽去,那是內地,一來一往費時不少,萬一被官府查出你是外國人,那可糟糕了。」
「不要緊的,不必擔心。」洛奇指著自己對夢芙說。「你瞧!我身上穿的可是大明朝的服飾,現在你還認得出我是外國人嗎?」
夢芙這才注意到,洛奇已經換過衣衫,不再是那一身金帶白袍的外國人打扮,而是一襲青衫士服,頭上也改戴一頂儒冠,除了身材略顯高大,完全就是一位風采翩翩、溫文爾雅的濁世佳公子。
「你易了漢裝?」夢芙很驚奇。
「嗯。我早想換穿一次漢服,總算一償夙願。」洛奇伸開兩手,轉過一圈,向夢芙展示他的新裝,邊問:「好看嗎?像不像個新秀才?」
「什麼人不好當,偏要當個酸秀才。」夢芙忍不住彎腰大笑。「從爵爺到秀才,那可落魄到極點了呢!」
「哈哈哈!」洛奇大笑起來。
忽然間,一滴水珠從簷下滴落到洛奇的頭上,讓他大吃一驚,右手不自覺地一揮,只聽見「嗤啦——」一道聲響從洛奇的右肩傳出,他的右衣袖立刻裂了一道大口子,他那位青衫是臨時在成衣鋪中買現成的,本來就太緊,加上他大笑大動,一時不慎就裂開了。
「怎麼了?」夢芙關切地靠上來看。「噢!肩上裂了個綻口。」
「唉!都怪我不小心。」洛奇有些懊惱,他的身材高大,找遍了全鎮就只有這一件勉強合身的衣衫。「真是沒有穿新衣的命,現在只好穿著破衣服上路了。」
「這只是綻了線,不要緊。」夢芙自告奮勇地說。「我幫你補一下就好了。」
「呃?那太麻煩你了。」洛奇受寵若驚。「穿破的也沒關係。」
夢芙一下子羞澀起來,細聲說:「還是補起來的好,要不然,等一下札克問起來,你……可怎麼回答呢?」
一語提醒了洛奇,要是札克知道他是展示新衣給夢芙看,想必又要囉唆半天了。「那就麻煩你補衣了,不必太費事,隨便縫一下就好了。」
「一點都不麻煩。」夢芙從衣袋中取出隨身帶著的針線包,熟練地穿針引線。
洛奇褪下一隻衣袖,讓夢芙站在他身旁縫補,她低著頭補衣,兩人站得很近,洛奇可以聞得到夢芙身上傳來陣陣幽香,為了買賣各種珍貴香料而遊歷過許多國家,對各式的香料見多識廣的他,竟也說不出這是什麼樣的香味,非蘭非麝,卻又比蘭花更清幽,比麝香更中人欲醉。
夢芙的幾絲柔髮拂過洛奇的胸前,她一針一線密密地縫著,心底卻不自覺地想到,為一個男子縫補衣衫,這彷彿是妻子獨有的特權,可是——她能夠是洛奇的妻子嗎?
「啊!」一股尖銳的刺痛,從夢芙的指尖傳來,一滴殷紅的血珠,在洛奇的衣袖上暈染成一個小小的圓圈。
「怎麼了?」洛奇緊張地握住夢芙的纖手,驚慌地說。「你……流血了。」
「不要緊,讓針刺了一下。」
「我看看。」洛奇溫柔地捧起夢芙的食指,輕輕放在嘴邊親吻,他的動作輕柔得彷彿她是個易碎的玻璃,只要略不小心,就會弄碎她,一面低聲地說:「這件衣衫我永遠都會留在身邊,因為是你親手為我縫補過,它留著你的氣息和一切屬於你的回憶……」
「藍……洛奇……」夢芙的心跳得厲害,臉上泛起美麗的酡紅色彤雲,眼波如醉,吐氣如蘭,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心底乍然湧現出一股混合著甜蜜、溫柔、憐惜、狂喜、羞澀……種種激情的複雜感覺,那是從前的她前所未有的經歷。
******************
行行重行行,洛奇和夢芙終於抵達了岳陽城。
第一眼望見岳陽城高大的城門時,夢芙的心中不但沒有絲毫返鄉的喜悅,反而悄然浮起一股淡淡的哀愁,自從縫衣事件之後,她對洛奇就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情愫,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在她的心湖中產生陣陣漣漪,不斷擴大迴響。
洛奇的心裡在想什麼呢?不只夢芙不明白,連札克也是一頭霧水。
旅程中的洛奇,變得古怪異常,有時他會和夢芙談天說地,讓夢芙指點沿途的各種古跡名勝,再告訴夢芙他在書中所讀到的傳記軼事,和眼前的實景加以印證,有時他會告訴夢芙,他遊歷各國的有趣經歷和那些地方的奇風異俗。
但是往往在最愉快的時候,洛奇會突然間止住談話,凝視著夢芙,他的眼神會突然的黯沉下來,在他的瞳眸最深處,彷彿有著一泓深不可測的幽潭,誰也無法觸及其中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