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諾言
「別怕,我不走,我去浴室拿條毛巾,你從一數到十我就回來了,乖。」他一邊說一邊扭亮床頭燈,看到光亮和他微笑的臉,我猶豫了一下終於鬆開手。下床時聽到他輕輕哼了一聲,但是沒停步,迅速到浴室拿了條毛巾,然後回來小心翼翼地為我擦去滿臉的淚水和汗水。
我眨著眼看他,他坐直身子把我抱起來放在兩腿間,像搖晃嬰兒一樣搖晃著我:「寶貝,你夢見什麼啦?是夢到色狼還是夢到信用卡被刷爆?」
聽他如常地開著玩笑,我的心奇異地安定了許多,以前他並不曾問過這些,只是給予我安慰,事實上我也不願意說,但今天……實在是太可怕了,那冰涼的感覺太過真實,我猶豫著想說出來卻又有些害怕。
他輕拍著我的背:「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勇敢的孩子呢。」
我把頭埋進他胸前,悶悶地說道:「我聽老人說如果把噩夢講出來,會成真的。」
「這樣啊,」他一邊極溫柔地撫拍我一邊裝作認真思考:「那你就只告訴我,讓我也進你的夢裡好了,這樣我就可以一直陪著你,好不好呢?」
我突然覺得這個主意很不錯,他一直都是那麼強幹和鎮定,即使在夢裡也一定可以保護我,為我分擔一些恐懼,於是我迫不及待地點點頭。他看著我的表情,不由得仰頭大笑起來:「真是個沒心肝的傢伙。」。他伸手點了一支煙開始抽,我就著他的手也抽了一口,他馬上把手挪開,笑道:「小煙鬼,你現在可不適合抽煙。」
我理不了他的嘲笑,吸口氣斷斷續續地把自己的夢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我以為他會繼續笑我,但是還好沒有,他只是面無表情地傾聽著我滔滔不絕地敘述。
待我說完,覺得又累又渴,他摸摸我的額頭,皺起眉:「好像有些發燒了。」餵我吃了顆藥又喝些水,他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麼會做這樣的夢呢?」
「因為……我把靜園賣掉,我覺得內疚。」
「少來了,靜言,你不是那種很多愁善感的人。對你來說,靜園再珍貴,也只不過是棟老房子而已,你可能會為它的消失惆悵個一兩天,但決不可能因為它的緣故一直發噩夢。」
「那你說是為什麼?」藥效好像開始發作了,我覺得頭有些暈暈的。
「這就是我要帶你回來的目的了。你一向不知道自己是真的需要些什麼,而且又固執得像頭牛,總認為自己什麼都是對的。」
「我需要什麼?」我含含糊糊地問。
「你真正害怕的不是失去靜園,而是你覺得沒有了自己的家。」他吻吻我的頭髮。
「我有家啊,深圳、上海、香港、多倫多不都有我們的家嗎?」我不承認。
他搖頭:「那不是家,那只是房子。」
我想反駁,卻又不太有力氣,只能哼了一聲。他把我放到床上,我下意識地抓住他,他揉揉我的頭:「別怕,我不會離開你……只要你不趕我。」
我連忙搖頭,他似乎微笑起來:「你放心,我保證會還你一個新的靜園,也會給你個新家的。」
我的精神不足以撐到讓我去理會這句話的含義,但是他始終冷靜鎮定的聲音卻讓我徹底安心了,我在他懷裡聽著他的心跳沉沉睡去,甚至忘記問他和靜儀之間究竟有什麼瓜葛。
大概睡到十點左右我醒過來,之牧摟著我還在繼續睡。往日裡他都醒得比我早,所以我從沒有在床上仔細看過他,今天我發現當他那新月般的長睫毛垂下來時會遮住平時深邃的眼睛,讓他顯出真正的溫和無害。他是個真正的幸運兒,遺傳了母親漂亮的面孔和父親的高挑個頭。我的公公,面容說是一般都很勉強,甚至有一點難看,但無可否認他是個長情的老好人。他一生都只有一妻一兒,雖然富有可以為他招來數打以上十八歲的小姑娘,但他鰥居十幾年卻從未動過續絃的念頭。我想之牧精靈的性情應該是像我那無緣謀面的婆婆吧,一個賢良美麗的好女人或許可以讓人懷念,但卻決不會讓一個男人魂牽夢縈一世,她應該有她的獨到之處。
之牧是父親的故人之子,據說劉家以前是個大資本家家族,解放前舉家遷往香港。但是因為當時之牧祖母懷孕,祖父不忍她舟車勞頓,他們這一支便留在了內地。文革時他們的日子很不好過,之牧的父親偷渡到了香港,留下妻兒在內地相依為命。我們家是他們的鄰居,在當時的環境下,以他們的身份是沒有任何人敢親近的,一向膽小懦弱的父親卻不知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一直悄悄地接濟他們母子。(我一直琢磨著是不是因為之牧的母親特別美麗的緣故。)之牧的父親是個極戀舊情的人,他找到香港的家人後去了加拿大定居,但是卻始終沒有忘記留在內地的妻兒,局勢有所緩解後馬上回來把他們接走。可惜他的妻子並沒能享受到多久的好日子,幾年之後便在多倫多患癌症過世了。
當然這些都是父親後來告訴我的,之牧走的時候我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娃娃,對他們也沒有任何印象。只是聽說之牧的母親很喜歡小時候的我,經常稱讚我玉雪可愛,還送了我一塊劉家的傳家玉珮。
成年之後再見到之牧,他已經頂著加拿大籍華人身份,回中國是為了投資,方家只是他順道拜訪的對象。當時聽到他們談起這些年代久遠的往事,再想一想那塊玉珮,我的感覺很詭異,很像古小說裡的指腹為婚,而父親的態度好像很希望他能夠報答當年的恩情,娶我們三姐妹中的一個,這簡直讓我覺得顏面掃地。而且我覺得他是那種說話尖酸刻薄不留情面的人,所以那時我有多遠就躲他多遠,卻沒想到終是如了父親的願。外人看到的景像是王子與曾經有恩於他的長公主共結連理,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而真實情況是公主被迫和番,痛苦下嫁,誰也不能指望一個被脅迫的女人溫柔款致、嬌柔羞澀吧?
那時候的我一心想著和夏單遠遠走高飛,因為計劃失敗而嫁給他。以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痛不欲生,也不怎麼給他好臉色看,但日子久了也就終於認命了。多奇怪,我自認不是蕩婦淫娃,只是現在的社會,變心無須理由,愛情卻需要條件。更何況,我與劉之牧的過往並不是一句簡單的愛與不愛就能夠說清楚的。
如果沒記錯,有一個夜晚我的身和心都很靠近他。
是母親過世的那個夜晚。
那天從醫院大樓出來後,我的思維混沌,一片彷惶。該去哪裡?靜園還是單遠那裡?我都不敢去,世界之大,似乎已無我方靜言的容身之地。
有一台車向我直直開過來,我不閃不避,心想撞上去也好,最好把我撞成個植物人,不用想事情,天天躺在床上除開吃就是睡。那輛車在我面前嘎然停住,劉之牧從車上下來望著我,我也呆呆望著他。接觸到他的眼神,我原先漂來蕩去的心忽然好像有了依靠。我固然不喜歡他,因為他太精詐狡猾,但他也是強幹聰明的,這時候的我太脆弱,需要一個比我強的人來支撐。
他慢慢走過來,伸手握住我,他的體溫一向有點低,但是比我好,而且他的手很鎮定很有力。
「帶我離開這裡。」我小小聲地懇求他。
他把我拉上車。我靠在寬闊的車位上坐好,大概是由悶熱的地方猛然進到冷氣十足的車裡,我開始不停地發抖,他看我一眼,伸手把車裡的冷氣關掉,又替我蓋上一件衣服。
「靜聆打電話給我。」他的語調和平日一樣沉著:「我馬上趕過來。」
在這個城市裡,我們有超過十位數以上的親戚,但靜聆竟然打電話給他。
「她說什麼?」我問。
「伯母突發性腦溢血,搶救無效。」他回答。
「就這些嗎?」
「就這些。」他把著方向盤轉了個彎,這人連開車都這麼鎮定沉穩。「你無須想太多,人死不能復生,好好休息一晚,明天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忙碌。」
又是我?為什麼又是我?我萬念俱灰。方家有三姐妹,得寵的不是我,為什麼到有事的時候是我去出頭?
「你又想多了。」他淡淡地說道。
我不語。
我不知道他要帶我去哪裡,事實上我也不在乎,那個時候我不在乎任何事,黃泉碧落,地獄天堂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但他只是把我帶去他的公寓,三房兩廳的房子,寬大舒適。
我整個人都陷進客廳柔軟的沙發裡,一動不動,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輩子都不用移動。
他從酒櫃裡拿了個古怪的瓶子,不知倒了杯什麼放到我面前:「等一會,我去拿冰塊。」我想那應該是酒,趁他轉身,我已經拿起杯子一口氣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