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諾言
靜儀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我打擊到她,因為我知道她的痛處在哪裡,愚蠢又高傲,認為人人都須得以她為中心,我從小就在琢磨她的弱點。
她恨恨說道:「你到底想怎麼樣?姐夫公私分明,才不會信你挑唆。」
我嘻嘻笑起來:「你自己也說自己什麼都不做,他這麼公私分明當然不會留下個吃閒飯的人。」
靜儀氣得花枝亂顫,我又贏了,但是卻無心戀戰,一來是趕時間二來因為我心裡沒底,靜儀雖然不太聰明又衝動,但並不太會講假話,看來之牧的確是在照顧她,只是我不知道他們到底發展成什麼樣了。既然不知己知彼,怎能百戰百勝?我得回去向之牧問個清楚。
我急急忙忙地往前走,靜儀突然一把拉住我,:「你站住……」
我猛地甩開她,心情浮躁用力非常大,但是我忘了腳下的不平整,高高的鞋跟讓我不能保持平衡,整個人都撲到地上,發出轟然巨響。剛摔下去的那瞬間我並不覺得痛,只有一陣很強的震動感,過了幾秒鐘,手掌、膝蓋和腳踝的火辣辣感覺才蔓延上來,我慢慢撐起身子,發覺有液體一串串沿著額頭從眉毛上滴落,是血,我怔怔地看著它們一滴兩滴地滲入磚瓦裡,然後變成紅磚上一朵朵深色的花。
真是倒霉啊,跌下去的時候竟然撞到插在碎磚上的玻璃。當年不知爬過多少次圍牆,閉著眼也知道哪裡危險哪裡安全,可能就是因為踐踏它的次數太多,讓它在轟然倒地後還不忘要給我一個訓誡,自作孽,不可活。靜園竟然這樣對我。它已經遺忘了自己的主人麼?我卻是忘不掉啊。在這堵圍牆下,我曾經怎樣溫柔地和一個高大男孩依偎過?老槐樹上密集清麗的白花又曾經怎樣紛紛揚揚落滿我的週身?
靜儀看我跌得慘烈,走近一步,似乎也有點慌了:「你……要不要緊?」
我沒抬頭,不想被她看見這種狼狽樣子,又有點怕她乘人之危殺人洩憤,只能很強硬地說道:「少做戲,我不要你的假惺惺。」本來還想加一句「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但終於沒說,她何嘗需要我的原諒,我和她同樣是個罪人。
第四章
眼角處突然瞥見一團由遠而近的光亮在靜園門口停下,是車燈。然後幾條人影迅速從車上下來,中間有個人似乎看到了我,不確定地叫了一聲:「靜言?」之牧的聲音!
我抬起頭看他,血流進眼裡,視線頓時一片模糊,只好抬手擦了擦眼睛,結果發覺手掌也在流血。很痛,我知道會很嚇人,血流披面通常都是很能唬人的,但是我能感覺到傷口其實並不如想像的那麼深,也許只是一道小口子。
但別人並不知道。之牧是第一個被嚇到的,他眉頭深鎖,面孔竟在幾秒中內變得毫無血色,臉上眼中佈滿驚慌,接著便向我狂奔過來。他肯定沒注意到自己的腳下是一片不平的瓦礫,我眼看著他右腳崴了一下,踉蹌著差點跌倒,但他還是一瘸一拐地跑到我面前。這麼狼狽慌張,我簡直認不出他。但他總算還能冷靜地在我旁邊蹲下,抬高我的下頜檢查傷口,又拿出亞麻手帕把流血的地方按住,不過我清楚感覺到他的手一直在抖,呼吸也變得不規則。他的不疾不徐呢?他那貴族般的優雅呢?
之牧這一分鐘的表情多過我認識他的兩年,原來他也會心痛的,我還以為他沒心呢。平日哪怕我和他在床上那麼親暱的時刻,他也始終維持著冷靜與自然,今天是我從認識他起唯一一次失態。他現在的傻樣子和一個普通墜入愛河,為妻子受傷心疼的男人沒任何兩樣。
我一直冷靜地看著他,疼痛並不會影響我的判斷,看到他如斯表現若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我就是個笨蛋。那忽然間我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什麼,他在愛著我嗎?不單是愛而且是深愛?有可能從結婚開始更有可能更早。他肯買下靜園,送靜聆出國,不擇手段地要我嫁給他,這一切的一切全是因為他愛我?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藏得可真好。不過細想想,他當然不會讓我知道這一切,他是那麼世故強勢的人,他怕輸。愛情就像是對手戲,我們兩個都是精明人,算盤打得精,自然明白兩方對壘,先愛上的那個就是輸家的道理;不受控制愛上之後已經懊惱無比,又發現自己比對方愛得深,簡直是失敗中的失敗;最可怕是完全不能自拔後,卻發現原來那人心裡根本沒有你,只能痛不欲生了。到最後只求對方不知道自己深愛著她,保持僅剩的自尊,因為千挑萬選的愛人根本是個殘酷的人,會把愛變成一條鞭子爬到自己的頭上作威作福。這樣的愛情,誰撲過去誰就是一隻飛蛾。我完全理解他,若換做是我也同樣會這麼做,我和他在本質上很相似--驕傲又自負。可是這種愛情真讓人累,我們的職業都不是會計,為什麼要這麼銖兩悉稱?
他緊緊地把我抱到胸口,含含糊糊地在我耳邊說著安慰的話,我心滿意足地靠在他身上。這個遲來的領悟太讓我滿意了,流點血算什麼,從此之後,高高在上的劉之牧任我予取予求!原來一直輸的並不是我!
和他同來的是張熹和夏單卡,張熹面如土色,董事長夫人在他的地盤上走丟負傷,萬一被遷怒可算是無妄之災。夏單卡倒是很鎮定,緊緊跟到我們身後,眼神深邃也不知在想什麼。
我覺得有點頭暈,但是慢,還有一個罪魁禍首沒有被逮到,怎麼捨得就此暈過去?
我用目光尋找到有些惶恐的靜儀,清晰說道:「是她推我的,方靜儀把我推到地上!」
靜儀像隻貓似的尖叫一聲撲過來,:「你這賤人!」
之牧把我護在懷裡,喝道:「統統閉嘴,去醫院!」
我悄悄看他,雖然面色極力保持平靜但眼裡已是怒氣衝天,他走得很慢很費力,看來剛剛真是崴到腳了,我愉快地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的急診室裡,酒精引起的刺痛讓我不得不睜開眼睛,我呻吟著動了一下,有一雙手又把我按回去,我對他笑,他卻不理我,只是問醫生:「怎麼樣了?」
醫生說:「最好縫個一兩針。」
我大驚,拚命掙扎:「不要,不要!」
之牧壓不住我,歎了口氣說:「你睡著的時候比較可愛,不會張牙舞爪。」
我抓著他的手:「別讓我縫針,我知道傷口不深--你曉得,我還要靠這張臉討好你來混飯吃。」
醫生忍不住笑起來,終於同意不縫針,幫我好好包紮,開了些藥,又叮囑我千萬不要讓傷口裂開碰水,否則就一定要縫了,我鬆了口氣。
張熹他們還在誠惶誠恐地等在外面,但是沒看到靜儀,看到我四處張望,之牧淡淡地說:「不用找了,我已經讓她回去了。」
我哦了一聲,他變臉倒是很快,剛剛的焦急慌張好像是另外一個人。
我不願留在醫院的急診室裡過夜,醫院裡那種獨有的味道刺激著我回想母親過世的情景。在我的堅持下,我們凌晨三點回到了酒店,我累得連洗澡的力氣都沒有就直接倒在床上,迷濛中感覺到之牧用溫熱的毛巾幫我擦身,我口齒不清地說了聲謝謝便墜入夢鄉。
結果那晚又開始了千篇一律的噩夢,可能是受了先頭的刺激,這次夢得更加離譜。
我夢到自己正被一種可怕的不知名的怪物追趕,我拚命跑著,遠遠看到了靜園朦朧的輪廓,心中大喜。靜園的門大大地敞開,院子裡是一團的灰色,跑進去看見祖父正站在長廊上喂鳥,我向他求救他只是不理;只好又跑進客廳,父親和母親坐在那裡看電視,靜儀在彈鋼琴靜聆在讀英文,全家人都到齊了,但他們每個人卻都對我視若無睹,我急得去扯母親的袖子,卻抓了個空,跌倒在冰冷冷的地板上,而這時那追趕我的東西已經越來越靠近了。我害怕地拚命搖晃母親的身體,她終於向我看了過來,臉上卻是茫然空洞,一點表情都沒有,然後突然泛出一種詭異的紅色,我那時才猛然想起她根本已經過世了,怎麼可能救我呢。不由得狂叫一聲,驚醒過來。
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淚流滿面,哭得歇斯底里,之牧正撐著臂俯視我。我覺得羞愧極了,這兩年裡似乎每一次哭泣都是在他面前,於是我做了個孩子氣的舉動,弓起身子用手環住頭,不肯看他。他輕輕撲上來要把我的手扳開,我閃身扭了一下想躲過去,但他不顧我的反抗,堅持把我的手拉下來固定住。
「小心碰到傷口,會要縫針的哦。」他在我耳邊悄悄低低地說話,似乎怕驚嚇到我。我們挨得很近,他的面頰貼著我的,很快感覺到我因為停止不了啜泣而引起的輕微抽搐以及哽咽聲,他顯得有些詫異,於是把我像小孩子似的緊緊抱在懷中,嘴裡喃喃不知說著些什麼安撫的話。他的懷抱溫暖得很,讓人覺得舒適,我整個人窩在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慢慢把哭聲停了下來。他看我好一點便把我放回床上,我不禁吃了一驚,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死也不讓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