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文 / 納蘭真
她無言地點頭。文安走了幾步,想想又回過身來:「振作一點,嗯?再過兩天就公演了呢。」
公演!這兩個字閃電般提醒了她什麼,苑明霍然間睜開眼來。「表哥,」她問:「你明晚可不可以來看我們綵排,後天來幫我們拍錄像帶?」
文安的眼珠子轉了兩圈。「可以是可以,」他最後說,深思地看著苑明:「但是你可要好好的演哦?」
她緊緊地抿了一下嘴角,自嘲地笑了起來。「我是個演員,不是麼?」她反問:「放心吧,表哥,我不會讓我學姊以及所有的工作夥伴失望的!」
文安搔著頭笑了起來,把所有的焦慮都藏到了他吊兒郎當的漫不在乎底下。然而苑明知道他有多麼不放心自己——即使他是晃著肩膀離開的。
只是啊,苑明已經沒有心情去管文安的關心和焦慮了。在她的一生之中,從不曾感覺到如此強大的沈寂,如此逼人的寒冷,如此淒涼的寂寞,以及——如此絕望的空洞。
她瑟縮地在沙發上蜷緊了自己身子,將頭顱深深的埋入臂彎裡去。
感謝「崔鶯鶯」的演出,使得苑明得以將心思盡量放在工作上頭,盡可能地不去思索自身的處境,自身的傷痛。她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入戲,讓劇中人的喜怒哀樂成為她自己的喜怒哀樂,而後將所有的傷痛全掩在那些情緒底下——鶯鶯雖然也有她的悲傷,也有她的掙扎,但比起苑明那種活生生被撕裂開來的心情,畢竟是好得太多了。
公演的結果非常成功。這雖然是石月倫回國以來所導的第一部舞台劇,首演那天來看的人頗為有限,門票收入不是特別理想,但是來看的觀眾反應都很良好。而石月倫前後期的學長學姊、學弟學妹,已經有不少人在報章雜誌社擔任編輯或採訪的工作,幾則風評甚佳的新聞發佈出去,這個劇團的成績便已經受到了初步的肯定。首演過後的另外兩天公演,每天的觀眾都比前一天多。
首演那天,學耕跑了來看她的演出,還送了老大一束花作為賀禮。按理來說,舞台上燈照明亮,觀眾席則光線模糊,她是不可能看得見他的;何況在演戲的情緒之中,也實在不容她分神到觀眾席中去搜尋別人的面孔。然而,不知道為了什麼,她就是知道他來了——彷彿是,某種因他而發展出來的、特別敏銳的第六感,在他一出現時便立即起了作用,使她本能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去。他那鶴立雞群的特異身高是一眼就可以辨認出來的,而她因此吃了好幾個螺絲。若非演員的自我訓練和自我控制支撐著她,她那場戲早演不下去了。
為了排除他給她帶來的影響,她那天演戲演得特別努力。然而即使如此,在她內心的一個角落裡,依然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那幾乎要將她刺穿的眸光。這使得她下了戲後份外來得筋疲力竭。在看到他送來的花時,只能苦笑著將它們全轉送給石月倫。第二天、第三天也是如此——他運著三天前來看戲,每天都出現在同一個位置——前面第三排的最中間,從頭到尾用一對要灼穿她的眼睛盯著她看,使得她那個戲愈演愈不自在。若不是戲總共只演了三天,她大約要不顧演員的驕傲,寫個便條要求他不要再出現了。
然而,雖然連續來看了她三天的戲,他卻並不曾試圖和她作進一步的接觸,這使得她不知道是應該安心,還是應該失望。也許,終究還是失望的情緒多些吧——因為他顯然沒有回心轉意的意圖,顯然仍然決定守著他那個「脆弱而需要人保護」的前妻。否則的話——每回想到這裡,苑明便會咬緊牙關,強行壓下她那猶未死亡的企盼和幻想。她拒絕去盼望,拒絕去等待,也拒絕讓那種蝕心的鉅痛將她吞沒。為了不讓自己浸淫在自傷自憐的情緒裡頭,她接了幾乎是所有送上門來的工作,盡可能地讓自己忙到完全沒有思考的餘地。
然而,不管她試得有多麼努力,傷痛是關不住的,思緒是關不住的。總在她最疲倦的時候冷不防地冒出頭來暗算她。而,在感情破裂的哀傷和痛苦裡頭,在被拋棄、被背離的憤怒裡頭,還有一種罪惡感時時冒出來責問著她的良心:你那天那樣地指責鄭愛珠,那樣地將她所說的故事全然推翻,是不是只是一種本能的排斥?畢竟,她所說的事很可能全是真的呀。沒有一個女人會為了回到前夫的身邊,在自己臉上弄上那麼幾塊疤的,尤其是鄭愛珠那樣的美人!而,如果她所說的一切全都是真的,那我豈不是太決絕、太不體諒、太心胸狹窄了麼?
每天每天,她用過重的工作將自己忙得半死,而後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在那些複雜而混淆的心緒底下竟夕無眠——即使她睡著了,睡夢中也有著無數的傷情故事糾纏著她。她迅速地憔悴下去。人瘦了一大圈不說,眼神中的光彩不復可見,連豐厚的黑髮都黯淡了。
「崔鶯鶯」演完後的第二個星拜六,苑明沒有工作要做,便呆在家裡休息。石月倫早一天打過電話來與她相約,說要和她談第二個劇本,午飯過後來按她的門鈴,一見到她便嚇了一大跳。
「我的天,苑明,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她不敢置信地問:「工作太忙嗎?工作忙也不致於變成這個樣子呀。」見苑明臉色微微一暗,她敏銳地直逼本題:「你和范學耕之間出了什麼事了?」
苑明看了她一眼,再一次為她學姊那過人的洞察力而感到吃驚。「我們——吹了,」她有氣無力地道,在沙發上慢慢地坐了下來。這種事不可能瞞過石月倫的,她知道;因為這其中還來著個性命攸關的問題——排練場的問題。她和學耕之間出了狀況,幸好是在整齣戲已經排練完成、不再需要排練場的當兒,否則那齣戲的排練當時就要出問題了。
現在,她和學耕之間變成這個樣子,勢不可能再用學耕的工作室去排戲——至少至少,只要有她李苑明在這個劇團裡就不可能。如果石月倫還想找她一起工作,這種情況是一定要讓她知道的。
「怎麼回事?」石月倫坐直了身子,伸出手去輕碰苑明的手:「綵排時是你表哥來拍錄像帶,我就知道不對勁了!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呢?究竟什麼地方出錯了?本來不是一直好好的嗎?」
她的關心是真心誠意的,苑明知道;因為這些日子的相處下來,她和自己學姊之間已然建立起了相當深厚的友誼來了:「我——」
才剛剛開口說了一個字,她的聲音便自啞了;兩個禮拜以來一直強壓著不讓流出的淚水,在這一剎那間再也關之不住,猛然間翻江倒海地崩流出來。月倫立時趕到她身邊去,溫柔地將她攬進了懷裡。她胸前的衣服很快地便被苑明的淚水給浸濕了,連手帕也給哭得濕淋淋的。苑明的話便如她的淚水一樣,一旦開頭便再也無法遏止;她鉅細靡遺地將整個故事說了一遍,來龍去脈交代得一清二楚,連一個小節都不曾漏掉。
隨著她的敘述,石月倫的眉頭愈皺愈深。
「原來——是這樣。」她慢慢地說,一手輕撫著苑明的頭髮:「對范學耕而言,這的確是一個兩難的局面。強烈的責任感雖然是一個人很大的優點,可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反而變成一個很大的缺點了。」她的眉頭因專心而皺起,竭盡全力想讓苑明寬心一些:「我想范學耕自己一定也很痛苦的。他那麼愛你——」
「我已經不敢以為他是愛我的了!」苑明愁慘地擤了擤鼻涕:「如果他真的愛我,他就不會——」
「他當然是愛你的!只要是見過你們兩個在一起的人,任誰都不會去懷疑這一點!」
石月倫冷靜地道:「只不過對某些人而言,原則是重於一切的。你的范學耕不巧就是其中之一。我真不知道是應該恭喜你,還是應該同情你。」
看見苑明悲傷的面孔,她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我真希望那個鄭愛珠身上不要發生這許多事情就好了!雖然說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事往往比小說所能捏造的還要離奇,但是——」她深思地閉了閉眼睛,將聲音拉得老長:「你知道,有一件事我剛聽時就覺得奇怪,愈想愈是覺得不對。你說鄭愛珠在范學耕到高雄去的三天裡流產了,因為怕影響他的工作,所以沒通知他?」
苑明無言地點了點頭。月倫慢慢地搖起頭來,愈搖弧度愈大。「這不對,」她深思地道:「像她那樣依賴成性的女人,怎麼會突然間就變得如此勇敢了?」
苑明震驚地坐直了身子。就是這個!她當初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腦海中掠過的異感就是這個!那個獨自撐過流產的痛苦,獨自撐過失去孩子的傷痛的女人,和她所知道的鄭愛珠幾乎是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