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納蘭真
「那該死的……」苑明啜泣道。她失色的嘴唇仍然不可抑遏地顫抖著,雙手也依然冷得像冰一樣:「齷齪、下流的王八蛋!他竟、竟敢……」
「她是在說我嗎?」范學耕插了進來,表情既困惑、又生氣。
「不是你,是吳金泰。」文安頭也不抬地應了一句。察覺到苑明因為聽到這個名字而顫抖,忍不住咬著牙關低咒了一聲。「不要想了,明明,」他很快地說,一面揉著她冰冷的小手:「想點比較愉快的事好嗎?想想看我一拳把他揍倒在地上的架式有多帥!
這還不夠讓你大笑幾聲的嗎?」
「喂,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呀?」范學耕忍不住再一次插了進來,可是文安根本不理他。
「那個老混球現在已經有半邊臉是腫的了,明天鐵會多個黑眼圈!」他得意地說:
「想想看,他要怎麼向人解釋這個東西的由來?嗯?更別說我在他肚子上揍的那幾拳了!」
恍然大悟的神色飛入了范學科的眼裡。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背脊因憤怒而挺得僵直。「你是說——」他的聲音裡帶著出人意料的怒氣:「吳金泰對她——?」
「可不是!」文安恨恨地道:「才不過一個小時以前的事!那個老賊,不要臉到了極點!居然就在他自家客廳裡的長椅子上想——」他重重地「呸」了一聲:「你沒看到明明身上那些瘀青!他媽的,下次再讓我看到那個老賊,看我怎麼整他!」
范學耕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強暴未遂,嗯?無論對什麼樣的女子而言,這種經歷都是極其可怕的。而她居然在受了這樣的驚嚇之後,還強自支撐著到攝影棚來工作嗎?
他低下頭去看著那張秀麗而慘白的臉,這才注意到:在那黑亮的長髮掩映之下,她纖細的頭間隱隱透出了幾塊瘀青。想必在她衣服的掩蓋之下,必然有著更多的傷痕吧?
一股暴烈的怒氣竄入了他的心底,使得他幾乎生出了殺人的衝動。他激怒地別過臉去,憤怒於吳金泰的不在眼前。「阿惠!」他暴烈地喊:「去跟我姑姑要點白蘭地來!」
原來她進門時看到的那個好老太太真的是某個人的姑姑!苑明好笑地想,也不知道為了什麼那樣好笑,她開始笑個不停,笑得全身都在震動:一種高昂的、半瘋狂的笑聲,尖銳中帶著顫抖。
「明明,明明!」文安無措地喊,使勁地搖著她,她卻自管笑個不休。范學耕眼裡露出了痛惜之色,猛然間一個巴掌摔了過去。一聲清脆的響聲過後,苑明的笑聲猝然停歇。她呆楞楞地瞪著范學耕,蜂擁而至的淚水開始不受控制地滾下了她的臉頰。學耕本能地將她擁入了懷裡,溫柔地拍著她的背脊,留下個郭文安在一旁瞪眼睛。
「你打我!」她指責道,哭得像個傷心的孩子,把張淚痕斑駁的臉往他上衣的前襟上使勁地擦。
「對不起,」他道歉道:「但是我別無選擇。」
「我討厭男人!」她抽抽答答地道:「我恨他們!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全部都不是嗎?」他的聲音裡帶了點笑意,彎下腰去將她抱了起來:「來,你必須好好地休息一下。」討厭男人,嗯?可是她卻不自覺地牢牢攀附著他,那無意識的舉動暗示了極大的信任。學耕低下頭去望著她,眼色不自覺地變得柔和了:「休息一下,你就會覺得好多了。」
「我覺得自己好髒!」她哽噎著道,再一次將淚水擦在他衣襟上。
「這是必然的反應,過一陣子就好了。」他溫和地道:「待會兒好好地喝一點酒。
那會讓你舒服得多。」
他以為她是什麼?酒徒嗎?苑明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學耕的身子僵住了,生怕她又來一次歇斯底里。還好這種情況並沒有發生。苑明只笑了幾聲,聲音便漸漸地低弱了下去。她是累壞了。這一個多鐘頭以來的情緒波動和死命抗爭已耗盡了她所有的體力,使得她筋疲力竭。她沒有力氣笑,甚至也已經沒有力氣哭了。原來激烈的啜泣漸漸成為時斷時續的干噎。
學耕抱著她走過整個的攝影棚,打開一扇門走了進去。她的眼睛是緊閉著的,但知覺到他正在爬樓梯。文安緊緊地跟著他們,一路壓低了聲音在向范學耕解釋著今天發生的事:「……那老傢伙把劇本交給明明,由得她坐在客廳讀劇本,就領著我到裡間的放映室去,說他有一批剛從歐洲送來的錄像帶。」文安憤怒地攢緊了拳頭:「他媽的,我早該知道他那樣把我和明明隔開,一定是心中有鬼!但那些錄像帶可不是平常看得到的。
吳金泰放了一卷給我看,就悄沒聲息地走出去了。我是很想好好地看他幾卷錄像帶,可是想到和你還有個約,不能呆太久,帶子只看一半是很無趣的事,就把錄放機關掉了,研究起那些帶子來,打算挑他幾卷,向吳金泰借回家看。幸虧我把機器關了,否則——」
他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冷顫:「否則明明叫救命的聲音我一定聽不見。那放映室的隔音設備可是一流的。」
學耕一面聽,一面喉中發出稀奇古怪的詛咒。當初購置房產的時候,他買下了上下相連的兩層,將之打通。下面一層是攝影棚,樓上便是他自己的住處了。上得樓來,他推開了臥房的門,輕輕將苑明放到了床上,順手拉過一條毯子來蓋在她身上。
這一切都使她放鬆。文安絮絮的訴說並未進入她的腦海,但,僅止是聽到他的聲音就在左近,已足以使她心安。而棉被那樣柔軟,枕被閒散出一種奇特的氣味——和范學耕一模一樣的氣味。她在床上翻了個身,本能地抓住了一個柔軟的枕頭,將自己深深地埋了進去。
門突然間開了。「姑姑!」范學耕不贊同的聲音驚訝地響起:「你爬這麼一大段樓梯上來作什麼?你的關節炎不痛嗎?」
「要你來管我的關節炎!」她身邊響起的,是那個老太太秘書——也許該說是老太太接待員——的聲音:「我還沒有老到變成木乃伊的地步,你小子少在那兒成天嘮叨我!攝影棚裡出了這種事,我不過來瞧瞧行嗎?」
苑明知覺到她身邊的床沈了下去,有個人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而後是盤子放上茶几的聲音。一隻溫柔的手扶她坐了起來,另一隻手拿了個杯子放到她唇邊:「好孩子,來把這酒喝了。」
苑明服從地喝了一大口白蘭地,一時間被燒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那酒熱熱辣辣地一直燒下了她的食道,刺激得她眼淚都滾出來了。然而那股隨酒精而來的暖意自她胸腔擴散出去,果然使她舒服了許多。老太太又灌了她一大口酒,這才將杯子拿開,一手輕輕地拂上了她的額頭。「可憐的孩子,」她不忍地道:「那個混小子把你怎麼啦?一定是吼得你受不了了,是不是?他老是做這種事——」
這老太太多像她自己的好祖母呀!苑明模模糊糊地想,一個淘氣的想頭不受控制地在她心頭擴大,她想也不想地就將之付諸實行了。
「他打我!」她哽噎地道,抬起了那挨過一巴掌的半邊臉頰給老太太看。
老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氣。「學耕!」她叱責,慈藹的臉上佈滿了不悅:「這太不像樣了!多丟人哪,打一個這麼漂亮的小姐!就算人家在工作上表現得不好,你那樣對她們大吼大叫的已經夠了,但是打人?這實在是太過份了,太過份了!」
「那是因為她歇斯底里——」
「哈!」老太太怒道:「像你那樣打她,她當然會歇斯底里!」
「在我打她以前,她就已經歇斯底里了啦!」范學耕又氣又急。
苑明在他的吼叫之下瑟縮了。「是的,是的,」她可憐兮兮地說,彷彿急於取悅那個攝影師:「是因為我歇斯底里了,所以他才打我的。因為他說我的頭髮亂七八糟,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我好生氣,所以他才打——打我的。」她的嘴角往下垂,彷彿又要哭了。
「明明,住嘴吧!」文安在一旁插了進來。喉嚨裡的笑聲已經像汽泡一樣地威脅著要冒出來了,全仗他用著過人意志力才勉強壓了下去:「我知道你是個好演員,不過這種小可憐的樣子實在和你的形象差太多了!」
苑明不理他。「他——他還說我的外套是一塊——破布,還——還說我有——攝影恐懼症,表演得像石像一樣!人家我——我是個好演員耶!」她認真地道,仰視著老太太,清楚看見不可抑遏的笑意在那對慈祥的眼中擴散開來。
「那小子太壞了!」老太太認真地說,加入了這個遊戲:「還有呢?不要怕,統統說出來,姑姑呆會兒打他屁股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