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莫讓蝴蝶飛去

第3頁 文 / 納蘭真

    那名叫阿惠的女孩果然急急忙忙地將披風接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捧著,生似那真是什麼絕世珍寶一樣。苑明甩了一下自己頭髮,讓那頭在帽兜裡悶了半天的長髮松將開來。她的長髮既黑且亮,燙成了柔順的大波浪,鬆鬆地一直要懸垂到她背脊中央。她在披風底下穿著的,是一件酒紅色的圓領絲質襯衫,露出了她纖長的頸項,也托出了她柔和飽滿的胸脯。那條黑色天鵝絨窄裙束得她腰肢不盛一握,裡在意大利長統高跟馬靴裡的雙腿修長而挺拔。這樣的打扮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苑明也知道這一點。事實上,為了今天的攝影,她本就是精心打扮過才出門的。她的外表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地方——只除了她的心情。

    但是,心情是她必須設法控制的東西。苑明不住地提醒自己:你是一個演員,不要忘了!你是來這裡攝影的,不要忘了!那個范學耕怎麼看你根本無所謂,我只需要撐過一個小時就大功告成了!她昂起了下巴,挑戰似地看向了范學耕。

    她幾乎是立刻就後悔了。范學耕的眼睛眨也不眨地停駐在她身上,眼底有著一種無以名狀的神情。不管那眼神代表著什麼意義,但是那樣的凝視已足以使她驚怕。彷彿是,只不過不久以前,她曾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人身上看過類似的眼光——不,她狂亂地想:我是緊張過度了,現在的情形並不是那麼一回事,這人的眼光是不同的,不同的!

    然而另一對眼睛卻不受指揮地回到她腦海中來,盤旋著貪婪的專注,恨不得看透她全身的專注……苑明掙扎著重新控制自己,不曾意識到她嘴唇的線條因此而嚴苛,眸光因此而冰冷。她全身都處於備戰的狀態之中,范學耕的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郭文安在一旁大聲的咳嗽,彷彿是在提醒她保持鎮定,又彷彿是在安慰她說:「別怕,明明,我在這裡呢!」

    「搬張椅子過來給——呃,李小姐坐。」一個男性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彷彿來自另一個時空,「請坐呀,李小姐」那個聲音在說。椅子。歐式的皇后躺椅。你覺得這些擺設怎麼樣,李小姐?范學耕的一個助手拉了張金色高背鑲花歐式長椅過來,擺到了那塊被清出來的平台上。漂亮的東西只配給漂亮的人使用,你說是不是,李小姐?苑明直直地瞪著眼前的長椅子,發覺自己整個人都僵住了。這間寬大的攝影棚彷彿突然間狹窄了起來,許多人影糟雜忙亂地來來去去。細細的警鐘開始在她腦海中響個不休,為什麼而響她卻不能明白。

    平台後的背景已經被換掉了,新換上的背景是一片純白,與平台等寬,直直地一直拉到地上。金色的長椅就擺在平台中央。「不是那種椅子!」那個男性的聲音怒道:「你跟了我這一整年全是白跟的嗎,小張?美人需要品味來搭,要我說幾遍?拿開那張見鬼的椅子!先把燈光設起來——燈光!」他提高了聲音喊。

    「好——好,我這就去調。」那個可憐的小張不知所云地咕噥著,但是范學耕的注意力已經轉向了站在一旁的阿惠。「先設燈光再處理道具,先考慮自然美再想怎麼化妝——這是定則,別忘了!」他擰著眉頭看向阿惠手中的羊毛披風:「把那塊破布放下來,看能不能找到個什麼東西梳梳她的頭髮,再給她打點腮紅——除非我們能想法子教她臉紅。我看這並不容易。李小姐不像是個容易臉紅的人。」

    幾聲低笑因他這句話而在攝影棚中不同的角落裡響起,苑明卻沒有氣力去感覺生氣或是好笑。她太忙於鎮定自己了,范學耕的聲音以及其它人的笑聲,在她其中已然逐漸轉成一種嗡嗡的聲響。她模模糊糊地聽見那男性沉厚的聲音在指揮著燈光要如何打,卻只覺得那是發生在另一個星球上的事。

    「好!就是這個顏色!嗯,那張椅子可以。李小姐!李——小——姐!」

    苑明震動了一下,台起眼來向聲音的來處看去,正正地看進他那對極清極清的眼睛。

    她立時發現自己犯了什麼樣的錯——因為那種初見面時便已存在的暈眩感本來不曾稍減,在四目再次相接時徒然加倍,使得她本已繃緊的情緒剎那間混亂到了十分。范學耕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神色,卻立時變得像冰一樣的透明。

    「李小姐,」他冷脆地說:「請你不要像石像一樣地站在那兒可以嗎?如果你願意紓尊降貴地坐到那張椅子上去,我會十分感激!」

    「這邊走,李小姐。」阿惠那帶著同情的柔和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使她不由自主地眨了幾下眼睛,開始僵手僵腳地朝那片佈景走去。不知道為了什麼,眼前的燈光看來那麼模糊,左右前後的聲音聽來那麼震耳欲聾,屋頂好似愈垂愈低,甚至連地板都隱隱然有旋轉起來的架式。她後來才明白,這是因了大驚嚇而來的後續反應,可是當時身處在那終於蔓延開來的、寒涼如冰的恐懼之中,她如何能有精神去想到這些?唯一從腦中掠過的念頭只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為什麼覺得自己不能動了?

    「不是那樣,不是那樣!」范學科叫道,而後挫敗地吐了口長氣:「天呀,小姐,找還以為你是個演員哩!拜託合作點把姿勢擺出來行嗎?我要拍的是自信而明朗的演員,可不是一個有攝影恐懼症的小女生呀!」

    苑明麻木地盯著他看,看他一手重重地把過他濃密的黑髮,而後快步走上前來,三兩步跳上了攝影台。那雙穿著牛仔褲的長腿逼近了她眼前,罩著件米黃運動衫的軀體遮住了她的視線,她所有的關節立時都僵直了。

    感覺到他彎下身來看著她,冷汗不可遏抑地自她背上和掌心裡迸流出來,一剎間已將衣衫浸透。而後她察覺到一隻大手落上了她的髮際,撩起了一綹髮絲。

    有什麼東西終於「啪」地斷裂了。她放在膝上的雙手絞得死緊,眼睛空茫地大睜。

    「漂亮的頭髮。」朦朧中耳邊彷彿有個男性的聲音在說:「不過亂了一些,需要整理一下。」然而那人的言語對她而言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唯一能進入她腦海中的,只是轟轟的聲響。

    「表哥!」她咬著牙關喊;不當場大聲尖叫,已經耗盡了她僅餘的一點自制力:「表哥!」

    「怎麼了,明明?」文安的聲音裡有著焦慮。

    他的聲音好遠,還得她幾乎聽不見。幸虧只是「幾乎」而已。她情不自禁地喘了口大氣,自喉中逼出了另一句話來:「能不能——能不能請你叫這個——這個混蛋把手拿開?」

    「什麼?」怒色飛入了范學耕的眼底,他的質問幾乎成了一種咆哮,握著她一束黑髮的手本能地把緊;但是苑明根本不在乎了。無邊的恐懼淹沒了她,使她狂亂地站了起來,絕望地掙扎著要逃開這使她窒息的地方,這使她怕到全身麻木的男人:「我說把你的手拿開!」她喊,那聲音尖細得完全失去了常態,倒像是一匹被逼到了絕境的小獸:

    「拿開!」她淒厲地喊,一面伸手死命地要推開那個抓緊了她的男人。只是她的身子抖得全然無法控制,而身旁的人對她而言又太強壯了。

    「天!」她啜拉著,體內那一個小時前所經歷到的、無邊的恐懼,終於在長久的僵持之後蝕盡了她的抵抗,毫不留情地將她的意識全然吞沒。昏糊中只聽到一個既尖且細、嘶啞而驚懼的聲音逼出了一聲狂喊:「表哥!」而後黑暗便向著她淹了過來——寧靜的、甜蜜的黑暗呵……然後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第二章

    昏迷中有一隻大手托住了她的腰身,另一手扶住了她的肩膀。一個柔和的聲音在說:

    「放鬆,放鬆下來,沒事的,不要緊張。」她感覺到自己的膝蓋碰著了椅沿,軟手軟腳地又坐回了椅子上去。椅子!我不能——她狂亂地想:我不能呆在這兒,我必須逃開,逃開!她掙扎著又想站起,竭力抗拒著那股又將淹沒過來的黑暗。但是另一雙手已然握住了她的,一個熟悉的聲音加了進來安慰她:「不要怕,明明,沒事了,都過去了,不要怕,我在這裡!」是文安,文安來救她了!

    她如釋重負地軟倒在椅子上頭,全身抖得像颱風侵襲下的樹葉。范學耕皺著眉頭看著他們,完全不能明白眼前的女孩為什麼會對自己有這樣的反應。卻見郭文安焦切地揉著李苑明的手,雙眼擔心地盯著她瞧:「你覺得怎麼樣?還好嗎?沒事嗎?我就說你今天不應該來的,那樣勉強自己作什麼呢?早知道會變成這樣,我拖也應該把你給拖回家去!沒事了,明明,現在沒事了。歇一下我們就回家,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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