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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文 / 納蘭真

    「你叫我『自己看看』。」

    「你期望什麼,紀雪嵐?要我發展出一套特有的語彙以避免刺激到你嗎?永遠避開看、瞧、眼睛這一類的字眼嗎?辦不到!在我眼裡你是個正常人,和一般人沒有兩樣,只不過是瞎了。瞎了又怎麼樣?那不是你可以用來逃避生活以及生命本身的藉口——雖然你已經陷入逃避之中且不可自拔了。但別指望我會是你的同謀,聽清楚了沒?」

    雪嵐一時間說不下出話來。他的話很坦白——坦白得近乎無情,然而在被激怒的同時,卻有一股深深的暖流流過她心靈深處。她不曾被當成正常人看待有多久了?她母親的朋友每每在她面前「用錯字眼」,然後自悔失言,於是一屋子都是尷尬的沈默。但是這個魏伯淵……

    雪嵐深深吸了口氣,站起身來,伸出手去碰觸眼前這個男子。他果然很高,她站直了才到他的下巴。而他的肩很寬,胸很厚……雪嵐收回了手,宣佈道:「你很高。〕

    〔一百八十五公分,七十五公斤。〕他的聲音裡帶笑。

    她有些羞澀地笑了。「而且你常常運動。」

    「我練空手道,慢跑,和滑雪。」

    「滑雪?」

    「我在美國待過一段很長的時間。〕

    「噢。」雪嵐點了點頭,不自覺地想起了仲傑。他和仲傑是多麼的不同呀!仲傑比他矮些,也來得瘦些:仲傑是彬彬有禮的,幽默風趣的,從不會粗聲粗氣地對她說話……雪嵐聽到自己在問:「你和仲傑長得像嗎?」

    「有人說像,也有人說不像。」

    問了等於沒問!雪嵐挫敗地聳了聳肩,卻又忍不住接著道:「他近來好嗎?」

    「大概吧。」他的聲音又恢復了淡漠:「我上個星期才看到他,兩年來第一次見到他。我聽說他訂婚了,但是你發生了車禍的事,我是前天才知道的。所以我就來了。」

    雪嵐深深地吸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措辭。「我很感謝你為我這般費心,但那真的完全沒有必要。我現在過得很好,真的上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這樣的雞婆了。〕雪嵐苦澀地想。在車禍發生以後,她已經經歷了太多這樣的事。她母親的朋友一個一個像老母雞似的包圍著她,一天到晚噓寒問暖,彷彿她是一個毫無行為能力的小嬰兒:然後,同情過去了,熱情和新鮮感過去了,他們開始一個一個地退出了她的生命,留給她的是日復一日、無有止境的孤寂。呵,她可不想這種事情再來一遍!

    魏伯淵對她的話充耳不聞。「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個正值青春華年的女孩子,獨自一人坐在黑暗的房間裡,坐著——什麼也不做,就只是坐著。」他不以為然地說著,拉了拉她的衣袖:「衣服穿得邋裡邋遢,臉色白得像鬼,頭髮亂得全沒一個樣子……」

    「你到底要我怎麼樣?」雪嵐氣急敗壞地叫,因這個陌生人對自己衣著的批評而深覺尷尬:「我沒法子出門上美容院呀!」

    「是不能,還是不願?」他毫不留情地問。

    「我試過一次,」她生氣地道:「可是做得一場糊塗!我跌了不知道幾次,搞到後來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結果只好坐計程車回家,我——」她的聲音哽住了,而她費力地嚥下了喉中的硬塊。她才不要在這個人的面前掉淚呢。絕不要!

    「你的母親總可以幫你吧?」

    「她是試過幾次。」雪嵐承認:「可是路上每一個人都在看我們,搞得大家都很尷尬,所以,後來……」她的聲音漸漸變小。

    魏伯淵慢慢地呼出了一口長氣。「我明白了。」他簡單地道:「好吧,我們一樣一樣慢慢來。明天早上,你給美容院打個電話,訂個時間過去剪頭:我會陪你去,再送你回來。明天下午兩點,我先來帶你出去兜個風,看看能不能讓你氣色變得好一些。」

    雪嵐倒抽了一口冷氣,抓緊了椅子的把手。「魏先生,」

    她咬著牙道:「這件事實在太荒唐了!你對我根本沒有任何義務,而我也不想作任何改變。我已經為自己重建了生活的方式——雖然在閣下眼中看來,這種生活也許一點也不刺激,但你畢竟不是瞎了眼的那個人,不是嗎?所以請你回去吧,不要再來打擾我。下回你見到仲傑的時候,請代我向他問好,並告訴他說我活得很好。」

    「我不會為任何人說謊。」他簡單地道:「再見,紀雪嵐,我明天下午兩點來接你。」

    我所說的話,他根本連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雪嵐張口想要抗議,但魏伯淵已經走了出去。她聽到他的腳步聲漸去漸遠,門開了又闔上,然後是車子發動的聲音。雨什麼時候止了?雪嵐筋疲力竭地跌進椅中,不能確知今晚的事是不是一場夢寐。更荒謬的是,她居然一直想著他叫她給美容院訂個約的事。誰聽說過上美容院還要先訂約的?這八成是美國的規矩。他說他在美國待過一段很長的時間。所謂的很長是多長?四年還是五年?

    「雪嵐啊,客人走啦?」林媽走了進來,開始收拾杯盤,抹拭雪嵐碰倒的茶水:「他來幹什麼啊?」

    雪嵐微微地笑了一笑。林媽對她的笨手笨腳從來不會抱怨,是雪嵐最感激的一樁事情。事實上,車禍發生之後,為雪嵐重建生活次序的,幾乎都是林媽。她幫著雪嵐重新熟識家中的環境,幫著雪嵐學會了自己吃飯喝水,甚至是洗澡上廁所等等瑣事。如果沒有林媽,雪嵐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有時她真覺得,自己和林媽之間的感情,比她和她媽媽之間還要親密許鄉。有許多事,她在母親面前從不出口的,在林媽面前卻毫不猶豫地便說出來了。

    「他……他說他明天下午來帶我出去兜風。我跟他說我不去,可是他好像沒聽到一樣。〕

    「他看來是一副很有決心的樣子。」

    「他長得什麼樣子啊,林媽?」

    「他嘛,」林媽慢慢地道:「他長得挺體面的。很高大,很有男子氣概,差不多三十一二歲左右。你說他什麼時候來接你啊?」

    「下午兩點。」

    「那我明早得先替你洗頭羅!我想想看,替你準備哪件衣服好呢?那件鵝黃色的洋裝好了。不過那件洋裝得先燙一下……」林媽的聲音聽來十分高興。雪嵐知道,她是為了她明天的「約會」而歡喜。唉,天真的林媽!雪嵐苦笑:心不在焉地想著外頭的景致。她已經有好幾個星期不曾踏出自家院子一步了,真不知如果真的出去兜風會是什麼樣的情況?這個想法使她緊張。但是,為什麼要緊張呢?她根本沒打算出門啊?

    林媽又說了些什麼,雪嵐是一個字也沒聽進耳朵裡去。唯一知道的只是,林媽收拾完畢後便離開了,再一次將她獨自留在這個安靜的花廳裡,臨走時還叨念著明天要把那件鵝黃色的洋裝燙起來。那件鵝黃色的洋裝啊……她上一次穿它是在什麼時候?和仲傑在一起的時候。那件洋裝才買沒有好久,是為了她的畢業典禮而買的。典禮過後,她和仲傑在外頭慶祝了一天。他帶她到最好的餐館去吃飯,不斷地稱讚她的美麗。桌上的玫瑰像愛情一樣地盛開,溫柔的燭光像情話一樣的溫柔……雪嵐痛苦地將頭埋進手心裡。這些事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上輩子嗎?

    她是在大四剛開學的那個秋天認識仲傑的。那時她在成功大學唸書,讀的是歷史。仲傑正在台南服預官役,為了搜集一些資料到成大圖書館去,在圖書館認識了雪嵐,就展開了熱烈的追求。他當兵當得很輕鬆,是那種上班八小時,還有週末和例假的那一種。雪嵐後來才知道,仲傑的父親是政界名人,在軍方也有不少朋友,為他作這種安排是輕而易舉的事。也所以仲傑雖然在當兵,卻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約會。仲傑學的是企業管理,野心勃勃,一心一意想在商場上出人頭地。因此一面當兵,一面已經設法去接一些案例來做了。社會經歷以及經濟來源,使得雪嵐大學裡的男同學和他相比之下,一個個都成了還在換毛的小公雞。而他又生得英俊,幽默風趣,更把雪嵐捧到了手掌心上。雪嵐很快地就愛上了他。由於她性情本來和順,加上女子在戀愛中取悅自己所愛男於的天性在作祟,雪嵐對仲傑千依百順,不曾對他有半點違拗,因此他們在一起的時光總是快樂的,幸福的,從來不曾有過爭吵,也從來不曾有過不快。日子裡充滿了陽光和歡笑,也充滿了燭光和美酒。

    他們相識半年以後,仲傑退伍了。退伍前夕他向雪嵐求了婚,並且在高雄找到了一個工作。他們的婚期訂在八月——就在雪嵐大學畢業兩個月後。一切的計劃似乎都完滿無缺——直到那個星期六的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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