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納蘭真
第一章
我將終夜長開眼眸,
看望你直到天明……
初遇
他來的那一天和平常日子沒有什麼不同。紀雪嵐連一點最輕微的預感都沒有。
她想都不曾想過:就在今天以後,她的日子即將產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她本來也沒有理由去想,不是麼?日子早都已經固定了……就像窗前這長長的雨絲,單調而沉悶。
雨已經下了一整天了。綿延的雨聲清脆地敲打在屋頂上。
屋漏下傳來的是長長的水聲吧?紅磚的牆角想必已經爬滿青苔了?孩提的時候,她曾經對那些青苔怎樣地著迷過,總是蹲在牆角看著它們,看著螞蟻在牆上爬來爬去……
雪嵐默然閉了一下眼睛,不自覺地發出了一聲歎息。又來了。這些時日以來,她經常回想童年往事,也許已經想得太多了一點。話說回來,不想這些的話,她又能做什麼呢?她咬了咬自己下唇,竭力推開那潮湧而來的絕望和沮喪——那已經陪伴了她將近一年的絕望和沮喪。或者要陪伴她一生一世吧?而我最好早些習慣它……雪嵐悲哀地想,握緊了自己的拳頭。
就在這時她聽見了車聲。
雪嵐情不自禁地側耳傾聽。近幾個月以來,她的耳力已經敏銳到令人吃驚的地步了。那車在她家門前停了下來,而後是車門關上的聲音。花園外圍的矮籬笆,與其說是用來作圍牆的,還不如說是用來作裝飾的。那小小的竹門幾乎總是不關。她聽到那人在竹門前停了一下,然後直直走了進來,輕快的腳步聲敲在石板鋪就的小徑上。沉重的、陽剛的、充滿自信的腳步聲,必然屬於一個不知畏懼為何物的男子所有。這不是他們的家庭醫師史大夫,也不是她媽媽的牌友金伯伯。來的會是誰呢?
門鈴響了。她聽到林媽前去開了門,而後是一個熟悉的、男性的、低沉的嗓音在門前響起:「你好,紀小姐在家嗎?」
「在在,你請進來,她在後頭的花廳裡。」
他的腳步聲隨著林媽一路走了過來,雪嵐的心狂跳不已。
是仲傑!仲傑回來了!在這樣長久的等待之後,他終於還是回來了,回到他所屬的地方……喔,天哪,我身上穿的是什麼樣的邋遢衣服呀?我的頭髮也該洗了……
但她並沒有時間再去操心她的衣著儀容,林媽已經走進了這間依花園而築的小廳,「啪」一聲打開了電燈。
〔雪嵐哪,你又一個人坐在黑暗裡發呆了?這樣對身體不好的。〕她溫和地責備。但雪嵐幾乎沒聽見她說了些什麼。她的心思全被這個客人給佔去了——這個她已經等了一生一世的人。她迫不及待地站起了身子,朝著他伸出了手。「仲傑,是你嗎?」她柔聲地說,聲音因緊張與興奮,變得幾乎低不可聞:「我等了你那麼久,那麼久……」她小而清麗的臉龐整個容光煥發:「仲傑……」
那人向前踏出了半步,然後停下了身子。「對不起,紀小姐,恐怕你弄錯了。我不是仲傑。我是仲傑的異母哥哥。我叫魏伯淵。」
血液從雪嵐的臉上全然褪去。她的臉變得紙一樣白了。「你——不是仲傑?」她低語,幾乎只是說給自己聽的:「你是仲傑的異母哥哥?我——甚至不知道他有一個異母哥哥。」
「仲傑不曾向你提起過我並不奇怪,」他淡淡地說:「我們兩個的感情並不好。」
〔你們的聲音好像。〕雪嵐低語,彷彿對此尚有懷疑。
「我不是仲傑。」他簡單地說。
雪嵐顫抖了一下,試著將神智拉回現實中來。「你說你叫什麼名字?對不起,我方才沒聽清楚。」
「魏伯淵。伯是伯仲叔季的伯,淵是淵博的淵。」
雪嵐點了點頭。「魏先生,請坐,想暍點什麼?茶好嗎?」
「咖啡。」
雪嵐呆了一下。這個人可真是老實不客氣啊!但她沒說什麼,只是柔和地說:「林媽,麻煩你給魏先生泡杯咖啡好嗎?」
林媽離開了房間。雪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好挑了個最平常的話題來說:〔這種雨天裡頭,開車很辛苦吧?〕她判斷他不是搭計程車來的,因為她沒聽到車子離去的聲音。
「還好。」他淡淡地說,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而後林媽把飲料送來了。雪嵐鬆了口氣,起碼這讓她手頭有些什麼可做,不會再像個呆瓜一樣地坐在那裡。「咖啡還好吧,魏先生?」她禮貌地問,再一次試著打開話匣子。
他放下了咖啡。「我不是來作社交拜訪的,紀小姐。所以這些無聊的寒暄可以免了。讓我們談正事吧。」
「正事?」雪嵐呆了一呆,薄薄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仲傑?是不是仲傑出事了?」
「仲傑好得很,連個感冒都沒有。」他冷淡地道:「你仍然在乎他,是不是?」
「我……」她低下了頭,極力不讓他看到她臉上的表情:「不管怎麼說,我總和他訂過婚呀!」
「呵,是呀,你們訂過婚!」他冷笑:「可是自從那個車禍,那個由他引起的車禍發生以後,他就把你給拋棄了,不是嗎?」
他殘忍的言語刺穿了她,但雪嵐死也不會讓他看出這一點來。她面無表情地伸出手去,想要端起她的杯子。然而她沒能將杯子端起。她的手碰到杯沿,將杯子碰翻在茶盤上。微燙的茶水濺了出來,潑在她的手上。雪嵐像被蛇咬到一般地將手收了回去。
「我老是做這種事,真是夠笨的了。」她苦笑道。一半像是道歉,一半像是自嘲。
「因為你瞎了,看不見了。」他無情地道:「這就是我那寶貝弟弟不要你的原因,對不對?那個車禍的發生完全是他的錯,而車禍發生以後,那個懦夫居然連面對事實、設法補過的勇氣都沒有,就這樣逃之夭夭了!」
他話聲中那苦澀的憤怒震驚了雪嵐。她不敢置信地掩住了自己的嘴。「你恨他!」
「說『鄙視』可能來得適切一點。」他淡淡地道:「你,紀雪嵐,才是那個應該恨他的人。可是今天晚上,如果我是仲傑,你已經毫不猶豫地投入他的懷抱了,不是嗎?〕
雪嵐的臉漲得通紅。「這和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我覺得有關係得很。」
「你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打算把它變成我的事情來辦。」
雪嵐茫然地皺起了眉頭。「別荒謬了,魏先生,我和你素昧平生,你——」
他淡淡地截斷了她的話。「我們現在已經認識了,而且我打算繼續下去。〕
終於,雪嵐被激怒了。「我覺得這是個笑話!半個小時以前我甚至還不知道世界上有你這麼一號人物存在,而今你竟然就想這樣闖進我的生活裡來?你——你真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傲慢、最自大、最無禮——也最不可理喻的人!」
「生氣了,恩?」他不動聲色地道:「還不錯,我本來還以為你連脾氣也喪失了呢。」
雪嵐氣得臉都青了。她垂下手去,去拿她椅子旁邊懸掛著的那個鈴鐺。自從她瞎了以後,家裡每個角落都安置了叫人的鈴子。大呼小叫是有違淑女風範的,雪嵐想都沒想過她可以提高了嗓門來叫人,更不用說罵人了。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碰到那個鈴子,他已經無聲無息地移了過來,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將鈴子自她手中拿開。「別這樣,」他靜靜地道:「我大老遠跑到恆春來,不是為了吃這種閉門羹的。」
雪嵐大為震驚,猛然將手向裡一奪。但他顯然沒有將她放開的打算,而她的力量對他而言是太微不足道了。雪嵐突然駭怕起來。眼前這人,很明顯的,是一個強壯的男人:而在這偌大的房子裡,只有她和林媽——一個瞎了眼的少女,以及一個清瘦的中年婦人。她們住的地方又很荒僻,而今晚是個幽暗的雨夜,路上想必少有行人……雪嵐不由自主地顫抖,全身繃得死緊。「放開我!」她盡力喊叫,但她的聲音是可憐兮兮的。
他五指的力量放輕了,但是仍然沒有放開她。「不要怕,紀雪嵐,」他的聲音變得很溫柔:「我不得已。你明白嗎?我必須知道你是不是還懂得憤怒,是不是還有為自己奮鬥以及抗爭的力量——謝天謝地。今晚剛看到你的時候,我還以為我來得太遲了!」
雪嵐困惑地搖了搖頭。雖然對他所說的話一知半解,但她的恐懼消失了。這個人不會傷害她……然而在這個知覺進入她心中的時候,她也同時感覺到了:自己的手腕還在他手中,而他和自己靠得很近——也許是太近了?她突然間對這個人產生了極大的好奇:「你很高嗎?」
「你何不自己看看呢?」
雪嵐瑟縮了一下。「這並不幽默。」
「什麼意思?」他的聲音裡有著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