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淨琉璃
少女聞言一愣,食指抵著自己的下巴仰頭想了半晌,然後笑盈盈地回答:「當然是去找新的單于,當他的閼氏啊!」
涼意自心底旋上眉間,公孫祈真感覺著冷汗滴落:「阿奴,你這……」
「先生!」少女長歎一聲,拽著他的袖子小姑娘似的撒嬌起來:「你別那麼迂嘛!什麼夫妻之義、男女之情,那有什麼用處?男人要是沒了權位,利用完了也不過是一群廢物啊!」
「阿奴!」
縮縮脖子吐了舌頭,少女嗔了一句又騎向另一個家庭去聊天:「好凶喔,不跟你說話了。」
直想抓回她要她說剛剛的話都是玩笑,但公孫祈真看著少女巧笑倩兮和那戶牧人的主婦聊起奶渣餅怎麼製作的模樣,卻根本動彈不得。這個女孩說話向來真真假假,剛剛的話當然也可能只是嚇唬他……
但心底其實明白那是她的真心話。
自她對自己轉了態度,雖然說話之間又有了笑容、宛如自家女兒似的一派天真樣貌,說話的內容卻完全不一樣了……她說假話的時候少了,即使真話說得像假話,但他就是知道她現在說的都是真心的……
令人驚恐莫明的真心。
聊完了那邊的,她又跑回來笑著攬住了他的手:「先生,你為什麼不娶親?」
「呃?」
「我剛和奴魯家的阿氏聊天,她說本來有意把女兒嫁給你的,你卻婉拒了,說自己不是戰士,會辱沒了人家的女兒。」阿奴朝著身後的主婦孥孥嘴:「可是人家女兒就是喜歡你這文謅謅的樣子又不嫌你老。他們還願意送你一些牲口和奴隸當嫁妝、又不要你的聘禮,你也不是不會騎馬,有人可以幫你管家生兒子,你為什麼不要?反正你都在北鷹待這麼久了,落地生根也不奇怪啊!」
望了那位主婦一眼,他想起幾年前沒談成的婚事。撒藍和桑耶雖尊重他的決定,卻也著實勸了他好幾天。當時他沒說理由,眼下自也不想說,但是,想起少女剛剛的話,他卻忍不住開了口:
「我……我心上有人。」
「喔?」
「我與她自小青梅竹馬,原本也訂了親準備擇期完婚……哪知……突生變數……」遲疑了一會兒,公孫祈真苦笑,雖過十六年,想來依舊痛徹:「她……她被送進宮裡,就此與我無緣。」
「……你就放著她進宮,侯門一入深似海,你豈有不知?」少女凝視著他,難得一臉認真:「你為什麼不和她私奔離開京城?如果你可以拋下一切來北鷹中,你為什麼不敢帶她走?」
「皇上御點,我身為人臣,豈能多言?何況她尚未過門,與我之間的婚約,也只是兩家雙親口頭訂下,沒有任何憑證……」垂眉低語,揪心的痛啊,依舊叫他連呼吸都困難:「她冰雪聰明、容顏嬌美,定能得到聖上寵愛……我離京之時,聽說她被封為雪妃,已然有孕,想來是不至於埋沒深宮,空渡青春的……」
突地手臂上一陣劇痛,他愕然地看著少女將指甲掐進他的臂膀中,若不是隔著衣物怕已掐出血來;吃痛正要請少女放手,卻見少女笑意盈盈,眼神卻無比淒厲:「所以你就逃來這邊,當你的教書先生,想著她幸福快樂,然後孤身不娶,思念至今?」
「阿奴?」
猛地甩開他的手,少女別過眼去狀似悠閒地玩著頭髮:「這樣啊!」
捂著依然隱隱作痛的手臂,公孫祈真雖然不解少女的反應,還是想要趁此機會扭轉她的錯誤想法:「是,所以你不該看輕男女之情、夫妻之義……我與她雖無夫妻之實,甚至無夫妻之名,但在我心中,她已是我妻……是我唯一的妻……這份情感,在北鷹十六年來,雖然遇上許多不如意,終是支持我的重要因素……阿奴,你還年輕,現在就說那些無情的話語是因為你還沒真正遇上過,你懂嗎?」
「不懂。」少女回身一笑,眼神凌厲中甚至夾了些瘋狂,令他悚然一驚:「不過呢,先生。我只怕你也不是真的懂什麼男女之情、夫妻之義,說這些冠冕堂皇,卻躲在赤罕人的庇蔭下對你所謂的故土不聞不問,正人君子都像你這麼當法,我還是做個陰險小人來得真實點。」
「你……」突地回過身去望著遠方,左賢王的馬再度揚起塵土奔來快速掠過他們。少女輕輕一晃,再次轉頭對著他,又是像平日一般可愛的笑容:「吶,先生,撒藍的馬為什麼那麼快?」
一時適應不了她情緒和神情的轉換,公孫祈真茫然地回應:
「他的馬?他的馬?啊,赫連是撒藍從草原上的野馬群裡馴回來的,和一般戰馬不一樣。」
「耶!」少女盯著那匹青黑色的馬,一臉欣羨的模樣:「好好喔,我也想要那樣的馬。」
那樣純真活潑的樣貌,不禁讓公孫祈真恍惚以為剛才不過是惡夢一場。
行程過了幾日,經過一片枯旱的土地之後,終於又到了有水草的地方。當下大隊暫時休息,讓牲口填飽肚子。女人們也架鍋生火,重新準備行將吃盡的乾糧食品,旅途中不適的人也趁此機會好好喘口氣,讓醫生看看身體狀況。
左賢王和骨都侯終於得了一點清閒,坐在蔭涼處的台車上喝酒,駐紮地的外圍依舊有騎兵把守注意四周狀況,草原上的敵人不一定是食肉的野獸,同是赤罕人也會因為氏族不同彼此仇殺,深受擁戴的左賢王照樣有一旦相遇必定眼紅的死敵。
此外,若是遇見軟弱的氏族,掠奪他們的財富,對赤罕人來說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到龍城大概還有十天的路程。」桑耶估著距離和時間,一面看了左賢王一眼:「你還是不告訴我到底有什麼事嗎?」
「……」這幾日因著阿奴稍展歡顏的男子聞言再度沉下臉:「到了龍城再說吧!我若不是單于,這件事就此壓下了再沒別人知道也無妨。」
「好吧!」桑耶不置可否地一聳肩,只是輕輕拿拳頭捶了一下表弟的肩:「別忘了有事找我分擔,其他一切都隨你。」
笑了一笑,撒藍兀兒只是再喝了一口酒。
兩從坐在台車上,比其他人高了一點,可以輕鬆縱觀全場。再聊了幾句,撒藍兀兒突地微微變了臉色,桑耶馬上注意到了:「怎麼?」
「那丫頭不在。」
骨都侯立刻躍起,一雙眼睛仔細瀏覽過整個營地,的確沒有看到。為了省時間,營地內只架起了簡單的布幕遮點陽光,讓老人、小孩與病人休息,並非平常居住的大型圓頂帳篷。人來人往,就是沒看到那個肩上纏著傷布、雀鳥似跳來跳去的小姑娘。
「難道她逃了?」桑耶奇道:「這時候逃走,她能逃去哪裡?」
撒藍兀兒沉沉地注視著營地,然後搖頭:「不,公孫先生也不在。」
「嘎?這又代表什麼?」
撒藍兀兒一皺眉,突地跳下台車,呼嘯了一聲。原在遠處吃草的赫連一揚首,立刻朝他奔了過來,身手利落地抓住韁繩順勢翻上馬前,赫連甚至不需停下等他上馬,腳步已經朝外圍飛掠而去。
骨都侯摸摸頭沒有跟上去的打算,只是歎口氣搖搖頭:「這小子真是女人碰太少,一個西極怪丫頭就讓他神魂顛倒。」回頭安撫營地內被左賢王的動作嚇了一跳的士兵,他依舊坐下來繼續喝酒,同時召了一個女奴過來陪侍。
來到外圍看守的騎兵處,撒藍兀兒只問了一句:「看到公孫先生嗎?」
「是,他還帶著那個叫阿奴的女人。」
「往哪裡去?」
「西邊,說是看到了野馬群。」騎兵的話還沒說完,左賢王已經輕斥一聲驅著赫連往西絕塵而去。
這一帶他很熟悉,因為這是赫連的故鄉。當年他與赫連在此相遇鬥了三天,終於惺惺相惜成了戰友,但他也被赫連踢得全身是傷幾乎為此殘廢。赫連的族群全是草原上驃悍異常的野馬,整群奔馳的時候連狼群都要退避三舍。
那個丫頭,到底在想什麼?這幾日她有意無意地看著赫連,他就感覺得到她心裡有事,沒想到她竟然真的……念頭還沒轉完,遠遠就看見公孫祈真的坐騎急匆匆奔向自己。
雖然在北鷹待了十六年,這位書生的騎術依舊不甚精湛,人在馬上顛顛倒倒,卻以他平日絕不敢嘗試的速度快馬急馳,顯然是出了事。撒藍兀兒沒看到少女就知不妙,迎上前去喝住馬匹,一把拽住了公孫祈真的韁繩:先生!「
「啊啊,撒藍,看到你真是太好了!」書生急得滿頭大汗臉色發青:「阿奴,阿奴那孩子。我只當她想看看野馬群,哪知她竟然……」
「人在哪裡?」
「從這裡往西一直去,會遇到一片巖地……」
「『石海』嗎?我知道了!」撒藍兀兒馬上鬆手:「先生你先往營地去,叫醫生準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