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淨琉璃
公孫祈真無言地看著少女說完再度輕鬆翻回床上,一臉不在乎地玩起頭髮:「就是這樣,光聽我的口音也知道,我是西極人士,公孫先生不要想太多了。」
一聲苦笑,公孫祈真緩緩起身:「你口齒伶俐思路敏捷,我自是說不過你的。今天就到此為止,你的肩傷未癒,還是好生休養吧!再過幾日,左賢王庭就要開始向北方遷移,你可得在那之前將傷養到一個程度,才能騎馬隨行。」
少女朝他瞪了一眼,明媚的容顏再度恢復面無表情的神色,只是翻個身便就此躺下。
走出了帳外,外出打獵的男人們正好縱馬回歸。領在最前頭的那匹青黑色駿馬上,馱著一頭死鹿和兩三尾雁子,騎士在馬上朝他一拱手:「先生。」
人前就要守著君臣之禮,公孫祈真恭敬地朝左賢王一拜,而後笑著迎上前,一面看看其他各帶著一些獵物的騎兵們:「好收穫,看樣子你恢復得不錯。」
「還說失了準頭呢!」桑耶策馬趕上,笑著拿弓身在撒藍背上打了一下:「這次出獵,我本看在他負傷份上打算讓他兩隻雁子,哪知一讓就全部被他打了下來!」
「就說只是碗大一個疤,誰要你小題大做?」撒藍兀兒回肘一撞,右臂上凹陷下去的地方依舊纏著布條,但顯然恢復得甚好。他翻下馬將赫連及獵物交給家奴去照料,視線則淡淡掠過公孫祈真身後的帳幕:「如何?」
「她學得很快。」安靜地回答,公孫祈真微微沉思:「或許不需要多久,就能和赤罕人自由對答了,你要進去看嗎?」
「不,我還有政務要處理。」撒藍兀兒笑了笑,示意桑耶跟上:「而且,抓回來的奴隸今天要發落給商人去拍賣,我也得做些準備。」
「好吧!」公孫祈真輕輕點頭,卻聽得桑耶對著左賢王嚷了起來:「喂,你到底嘗過她沒有?帶回來到現在你連看都沒看過她,難不成是她太過乏味無聊,讓你提不起興致?」
「什麼嘗過不嘗過?」撒藍兀兒一歎:「你以為我會對著一個傷口血流不止、半死不活的女人做什麼?我又沒奸屍的興趣。」
「什麼?你是說她還是『蔭子』?」
「那我可不曉得。一個女人孤身在北鷹行走,誰知道發生過什麼事?」
公孫祈真無言地歎息,一面暗自祈禱帳內的她還不知道「蔭子」是什麼意思。桑耶特意挑這個地方大聲嚷嚷,顯然有意羞辱她。即使是赤罕人自己交談,也不會拿「蔭子」稱呼未出嫁的少女,真要這麼說了,少女家族裡的男人們可能為此動刀。
事實上,桑耶此話一出,一些婦女都紛紛怒目朝他望去。「蔭子」在赤罕話是稱未曾交配過的母馬,但拿它稱呼女性,突顯的意義卻是未曾交配又不斷發情引誘公馬的母馬……
待左賢王和骨都侯走遠了,公孫祈真回身自帳幕入口的縫隙望入,少女依舊背對著他躺在床上,看不出是睡著還是醒著。
歎了一口氣,他緩步離開。誠如左賢王所說,今天是買賣奴隸的日子,左賢王庭會非常忙碌,他身為通譯,自然不只要翻譯赤罕話和西極、東霖語,商人來自北鷹各部族,雖然大部分都能彼此溝通,但他還是要在一旁待命,以備不時之需。
赤罕人以遊牧立國,男子自幼狩獵磨煉騎射能耐,長成即編列為軍旅,視其氏族所在歸為某位貴族統領。他們閒暇遊牧逐水草而居、尋獵物豐美之所,一有戰事即披甲上陣,全民皆兵。
大部分的雜事則由女性掌理,她們要擠奶、煉油、剪毛、編織、烹飪、照顧一家老小……貴族婦女要在戰時代理丈夫的職務,打理整個部落的大小事務,甚至有權參政,決定軍事行動或嗣子繼位等大事。
而男人一旦出征戰死,若有兄弟子女,其妻便歸嫁其弟或繼子,若無史弟則要獨力撐持一家直到兒子長大。
因此,不論平民或貴族,家中蓄奴是理所當然之事。男人們出征奮力殺敵,不只要搶掠財貨,也要爭取奴隸的配額,為家裡的女人分擔些工作;牲口多些人照應,自然也會有較為順利的繁衍。而沒有戰士的家庭就要出牛羊交換奴隸,奴隸的需求量大,赤罕人自然會常常出征。
至於像烏薩馬那部落這樣專為赤罕人釀酒的村子,則是另一種形式的奴隸。他們畏於赤罕人之威,臣服其下為其耕種、編織、釀酒、打造兵器及提供奢侈品,數量沒有上限,只要赤罕人提個數字就得照數給出,為此反抗之事所在多有,只是通常都以悲劇收場。
甚至,在奴隸數量不足時,赤罕人會刻意逼這些部落造反,再將之剿滅,以充實奴隸的數目。
結束了奴隸買賣,原為家人的奴隸為著將要從此天涯分離哭成一團,公孫祈真心下憮然。到北鷹十六年來,他從未習慣這等生離死別的場面。
天色將暗,各家帳幕以數頂為一個單位升起了火光,年紀較長不外出放牧的男人們抽起了旱煙,就著火堆開始聊起家常事務和過往的光榮歲月。星辰不知何時滿綴著暗紫色的天際,猶如置身在一頂碩大無比的天幕之內。
而晚風沁涼,叫公孫祈真不自覺地攏了攏雙臂,正想走回自己的那頂帳篷,卻見關著少女的帳幕方向,竄過一條鬼鬼祟祟的影子。他不禁一愣,想也不想地就朝少女的帳幕奔了過去。
原該在入口處看守的衛兵不見影子,他又急又氣地拉開帳子入口:「阿奴!」
眼前的景象叫他目瞪口呆!少女衣衫不整,正在幕內到處逃竄,而圍著她的兩個男人之中就有一個是衛兵,,公孫祈真不禁大怒:「你們在幹什麼!難道不知她是左賢王的人!」
迎面的酒意衝鼻,衛兵倒還認得出他是左賢王十分敬重的公孫先生,白了白臉,乖乖地束手站立不動。另一個卻醉得嚷嚷不停:「這女人搶了我的馬、害我丟臉!反正是個蔭子,搶了我的馬我就騎你!」
「你自己沒用,讓女人搶了馬還敢來佔我便宜!」少女身手利落逃來竄去,嘴上還有時間用赤罕話夾著西極語回罵:「真要不甘心就把你的騎術練好、照子放亮點!我就不信你沒了鞍座還能像我一樣騎那匹馬,沒用的東西,還敢叫我蔭子!」說著她狠狠提腳喘了男人的下陰,饒是酒醉,男人也禁起這等劇痛,一聲嚎叫之後捂著倒地無法動彈,公孫祈真馬上拿了帳裡的水壺把他淋了一頭一臉。
「給我站起來!」書生模樣的男人發起怒來依舊懾人,他在北鷹始終和顏悅色不曾厲聲罵人,這一發怒,兩個醉漢都不禁呆了呆。公孫祈真氣得渾身發抖:「你們竟敢趁夜潛入閨女帳幕意圖不軌,莫說她是左賢王的俘虜,一切都應由左賢王處置,骨都侯也已下令除了我、左賢王及醫生之外誰都不許擅入此篷,你們膽敢違令,給我乖乖去見骨都侯!走!」
無視於兩個終於意識到自己闖了禍開始哀嚎的醉鬼,公孫祈真離開帳幕找了兩個路過的男子,示意他們進篷將兩人攔去見桑耶,並說明情況請他們轉述。待人被帶走,他立時回頭尋找少女蹤影:「阿奴,你沒事吧?」
「誰要你們撤走了我的袖箭和刀子。」少女背著他坐在床上整理衣物,語氣依然不甚穩定:「那一踹還便宜了他,要是我有刀,就叫他絕子絕孫!」
「阿奴。」他定定地喚著少女:「你沒事吧?有沒有動到傷口,需不需要我叫醫生過來?」
靜了半晌,衣物似乎也整理好了,少女一動也不動。過了很久,她才緩緩應聲:「沒事!倒是你,幹嘛生那麼大氣?」
回身望他,少女微微歪著頭:「我是左賢王抓回來的俘虜,被怎樣了該生氣的人也不是你,你幹嘛要生氣?」
「我當然會生氣。」公孫祈真想起適才光景怒氣猶生:「不管你是什麼身份,你終究是個傷患。借酒裝瘋、恃強凌弱,正人君子所不齒!更何況,你既喊了我『先生』,就是我的學生,我焉能見學生遭人欺辱默不作聲!」
「正人君子啊……」少女再次轉身背對著他,突地喃喃自語:「我好像懂一點了呢……」
任誰也聽得出她最末那句「懂了一點」和正人君子只怕毫無關聯,加上她一直不肯正對著自己,公孫祈真不禁走上前去:「阿奴?你真的沒事?」
「我沒事!」少女突地揚高音量止住了他的步伐,過了一段時間,她才落地回身面對著他,神情冷淡:「我要去見左賢王。」
撒藍兀兒的確尚未就寢。
換下了打獵的騎裝,赤罕人也喜內地織物涼爽舒適的質感,貴州尤喜將之做為家居休息時穿的簡單長袍。他像平日一樣檢視著自己的弓箭武器,為長刀打磨、調整弓弦彈性及弦箭的尾羽,看見公孫祈真,不禁揚了揚眉:「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