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井潔
「我去幫你倒杯水。」我把頭髮挽在腦後,倒一杯水給他,請他坐下。
他雙手拿著水杯,以一種十分認真的眼光望著我,嚴肅地說:「我以前說過如果發生什麼事,我會負責的。」
這話聽起來像個殉道者。
父親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居然先打電話給他。我直截了當問他:「我父親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他低頭凝視著杯子,杯子裡清澈透明的水因他轉動而泛起漣漪。抬起頭來,蹙著眉頭說:「他說男子漢做事要有擔當,他知道年輕人做事難免衝動,可是不能一錯再錯——」
「好了!」我打斷他的話,我很瞭解父親的意思,這聽起來也像是他會說的話。「什麼時候的事?」我問他。
「今天早上。」他終於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我會和他說清楚的。」雖然我還沒想到怎麼對父親說,但再怎麼樣都不應該讓麥田也牽涉在內。「我很抱歉,不過放心好了,我想不會有事的。」
「你要怎麼對你父親說?」他十分懷疑地看著我。
我脫口而出:「就說我們喝太多酒嘛!」
他笑一笑。「難道你不懂嗎?你父親認為不管什麼情況下,只要我做了,我就必須負責。」
我急了起來。「負什麼責?我又沒有懷孕。」
「不是懷孕,是結婚。」
「結婚?」我大叫,抓著自己的頭髮。「可是,我們不相愛啊!對了,我可以告訴我父親我們不相愛。」
他又一副覺得我的話很好笑的樣子看著我。「你父親他為我們設想很周到,他說愛可以慢慢培養,更何況我們都做過那件事了,他覺得這對我們根本不是問題。」
我像熱鍋上的螞蟻般在房子裡走來走去,嘴裡叨叨念著:「這太荒謬了。」
他站起來,捉住我的手臂,把我轉過身,在我頭頂上說:「我可不是在向你求婚,我是被逼得一定要這麼做,因為我父親也不會輕易放過我的。」
我抬起頭來仰望著他,露出無辜的眼神。
「連他也以為你是黃花閨女、大家閨秀。真可笑!」他冷酷地對我說。
即使他長得再好看,我都覺得他是豬,他竟敢這樣侮辱我!
「真不幸!我幾乎要為了折磨你而輕易答應這件事了。不過,我向來不喜歡委屈我自己。」我毫不畏懼地逼視著他。
他放開我,雙手叉進外套的口袋,不在乎地說:「如果你能想到解決的辦法那最好。」
我絞盡腦汁想想出辦法來,我腦中突然閃現那個長得清秀、笑容可人的女人來,我說:「上次和你相親的那個女人呢?你可以告訴你父親,你們很要好呀!」
他又覺得我想出來的主意很虛,他冷冷地說:「再要好,我也還沒和她上床。」
他掏出一根煙,點上火逕自抽了起來。
他又在暗指我是個隨便的人,我狠狠地瞪著他:「那你母親呢?她應該會反對啊!她最討厭我了!」
「在我父親的堅持之下,她態度轉變得很快。」
我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幾乎沮喪地要哭出來了。「這樣太荒謬了。」
他卻像個沒事的人一樣,靜靜坐在一角抽煙。
「讓我想想好不好?」我對他說:「我想總有法子解決的。」
他聳聳肩,捻掉煙以後就走了。
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地毯上,呆呆地望著馬格利特的畫,腦中是一片空白。
難測的未來似乎是無情地降臨了,我不得不這麼想。
第四章
已經忘記曾經是哪個希臘哲人這麼說:人只能認識經驗以內的事物。
我卻發現生活上,有些經驗過的事卻仍然無法認清。父親後來也打了電話給我,說的不外乎和麥田說的一樣,只不過,他還鄭重地告訴我,我已經二十七歲了;言下之意,我不能錯過這次結婚的機會。
我沒有辦法告訴父親,愛情在我們年輕人的眼中,就像遊戲一樣複雜,甚至也無法解釋其中的規則,再加上我和麥田發生的事,連我自己都不清楚了,就更別想解釋給父親聽了。
我想這就是當乖女兒的下場吧?
寫到這裡,我不免想起一件有關父親的事來。
有一回在家中的客廳裡,我看見一隻蟬螂,我正猶豫該不該拿拖鞋打它時,父親悠閒地一邊看新聞一邊對我說:「別打它,免得下次我打它時,它跑得更快。」
我有時候實在無法認清父親講的話是真的,還是在開玩笑。就像現在一樣,我仍然覺得他的要求很荒謬、很好笑,但我卻不得不去做。
再見到麥田,是十一月來臨的第一場雨。柏油路都淋濕了,空氣中飄著雨的氣息,我們在一家餐廳裡共進晚餐。
吃著甜點、喝著咖啡的時候,我告訴他我的決定,也許是暈黃燈光的緣故,他的表情顯得很溫和。
並且,我還提出了一個建議,一個能維持彼此獨立和自由的建議。
畢竟,我們的婚姻不像尋常一樣。
「萬一,我們其中一個有幸找到合適的對象,我們就終止這項關係。」我攪動著咖啡對他說。
他眼神變得銳利。「隨便!」
「既然我們兩個都那麼委屈,在未來的生活上,干涉彼此愈少愈好。」我繼續說。
「如果你是指婚外情這件事的話,我必須警告你這裡是台中,最好不要讓我父母知道。」他的眼神逼視著我,如果是兩把利劍的話,恐怕早就刺穿我了。
他愈認為我是不堪的、人盡可夫的女人,我愈想順他的意。「我向來很小心,你放心好了,我只要不選擇他的母親也擁有他公寓鑰匙的那種人,就不會有事了。」
我假裝不在乎他更銳利的眼光,逕自吃著甜點。
我實在無法想像朱來的生活會有多麼恐怖。
出了餐廳,雨變得更大了,因為來的時候只是毛毛細雨,所以我沒有帶傘,於是麥田和我共同撐著黑色的傘,漫步在滂淪的雨中。
「你不用送我了,我可以自己回去。」我對他說。
「算了吧!這點禮貌我還懂。」他堅持不肯。
我們坐進他的車子以後,我發現他的右臂以下完全淋濕了,我這才瞭解他是如此細心而且有禮的人,可見他還有許多面是我不瞭解的,然而,我卻要嫁給他了。
我們之間一直沉默著,他放了韋瓦第的《四季》交響曲,我專心聽著音樂,停在十字路口的時候,我才打破僵持的氣氛。
「你會不會有點後悔?」我小心地問他。
「後悔也來不及了。」他看了我一眼以後:「放心好了,就算我們結婚也不會改變太大的。」他反而安慰我。
「我害怕以後的生活,就像兩支兇猛的獅子關在一個鐵籠一樣的恐怖。」
他笑了笑,臉上露出好看的弧線。「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們都還沒有互相吞噬對方,這應該算是好現象。」
但願,我也露出微笑。
結婚的前幾天,我將日常生活會用到的東西,大部分都搬到麥田的公寓。
我和他說好,我們各自擁有一個房間,但在我們父母來的期間,我們必須假裝我們是同住一間。
看著我的東西—一擺進麥田的公寓裡,我心裡才有比較堅定要結婚的感覺。
因為也不是什麼正常的婚姻,不需要隆重的儀武,我和麥田都主張到法院公證結婚就好,既省時也不費力。
兩方的家長雖然都向我們抗議,但在我們的堅持之下,也只有屈服。唯獨我們必須參加地父親的生日宴會,到場宣佈我們的婚事。
直到結婚那天,我心中依然存在一種恍惚感。在法院裡,我驚訝地瞪著他說著「願意」的嘴,也十分驚訝自己居然也說願意。
我恍惚地看著他將戒指帶進我左手的無名指裡,他輕輕在我臉上印了一下,如此這般,我們便成了夫妻。
望著父親和他父母臉上洋溢著幸福又欣慰的笑容,我突然覺得事情似乎比我想像得還要荒謬可笑。
而我卻真的做了。
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吃飯,我在廚房裡幫忙他的母親,她雖然不喜歡我,但表現得很友善,只要一想起我把咖啡倒在她的白褲上,我不免覺得她心胸十分寬大。
餐桌上,父親依然談笑風聲,和麥田父親高興地敘舊。我只需扮演一個安靜的新娘,乖乖地在一旁吃飯,適時微笑就行了。麥田就比較慘,他還必須扮演體貼的新郎,不時地以關愛的眼神投向我。
一頓飯吃下來,我幾乎沒吭半句聲,麥田的父母以不想打擾新婚夫婦為由,早早就回家了。
父親也回房休息,只留我們兩個在客廳裡,他解開脖子以下的三個鈕扣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很累嗎?」我問他。
「還好,倒是你一直不吭聲,我媽還把我拉到一旁,問我是不是欺負你了呢!」他站起來,拿了一瓶波本過來。「要不要喝一點?」
「好。」
「很簡短有力,但能不能再說說別的話?」他倒了一點酒在我杯子裡。「你的舌頭被貓咬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