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季瑩
「沒有可是的,百合。」哲風親愛的攏攏妻子的肩膀,很深思的瞥了百合口中的「新姊夫」一眼,很哲理的說:「『理智』也是一種安慰,它可以將一個人與他的命運區隔起來,藉此──那個受痛苦的人或許可以化為一個超然的旁觀者,並在旁觀的過程中找到超脫的真正力量,對不對?」
「你的太深奧了!」百合顯得有些困惑,但她還是抓到重點。「你認為這場婚姻中受痛苦的,是我們的新姊夫而不是我們的大姊?」
「他們兩個都是,嚴格說來!」接腔的是意霞,她表情十分憂傷的透露出這一丁點訊息。
「哦──可憐的大姊!」兩姊妹異口同聲的低喊。她們關心自己的大姊,當然自私的只同情自己的大姊。
「或者,我們也不用那麼悲觀,像哲風講的,莊頤和大姊現在都只想當這場婚姻的旁觀者,我們現在該等的,或許正是觀察他們彼此能否從這場婚姻痛苦的那一部分超脫出來,並找到相愛的可能!」百合的推論也很哲理。
「你們抓到重點了!」意霞一臉驚歎與佩服。
「我們當然期望這樣的可能,但我一直以為和大姊相愛的人是莊琛而不是莊頤。」玫瑰務實的提醒。
「人生在時間的推進中是有無限的可能!」雲峰寵溺的搔搔玫瑰的小下巴,深奧的說:「婚姻也是。」
玫瑰無法反駁雲峰的話,因為她也是婚姻中「無限可能」的過來人。
「現在,最重要的大概是轉移父親對大姊他們這樁婚姻的注意力,我想,大姊最不希望的應該是父親替她擔憂。」百合的思緒總是轉快了一拍。
「沒錯,你大姊的確這樣說過。」意霞附和。
「那麼我們該怎麼做?」玫瑰頗為惶然的問。
「我們什麼都不做。靜觀其變。」哲風下結論。
玫瑰和百合憂心忡忡的點頭,表示暫時同意這樣的結論。
但她們的父親黎昆,可不能苟同女兒、女婿這樣的結論。
他靜靜的站在距他們不遠的一個區隔酒席與玄關的屏風後,屏息凝神的聽進他們的所有對話。
他還沒有老糊塗到看不出大女婿與大女兒這樁婚姻之間的不自然之處,而莊頤的弟弟、水仙的前男朋友莊琛,在教堂裡的精采演出,更直指出了這樁婚姻的可怪之處。
黎昆不知道這樁婚姻構成的理由是什麼?而他相信他如果去問他的女兒女婿們,九成九問不出個所以然。他信任自己的能力,打從兩、三年前把自己從習慣性的酒精中努力的沉澱出來之後,他就認為身為父親的自己,有責無旁貸的「權利」與「義務」來確保女兒們獲得一個好丈夫與美滿姻緣。
蒙天抬愛,他的二女兒百合和小女兒玫瑰各有了一個美好的歸宿,現在他這把老骨頭該打拚的,就只剩大女兒水仙的終身幸福了!
他有預感這不是很容易實踐的目標,因為他的大女婿莊頤雖坐在輪椅上,看起來卻該死的剛強,而這也正是他大女兒水仙沒有形諸於外的內在性情。
但無論如何,沒有人能改變他去一探究竟的決心!就算無法扭轉乾坤,至少也該挑戰命運。這是這兩三年來他由幾個女兒那裡學得的長進。他屈指盤算了一下,決定不論唐不唐突或冒不冒昧,他都將於三個禮拜之後,主動提議到霧莊──莊頤和水仙的家──去「做客」。
※※※
水仙的新婚之夜,過的遠比她預期中的還「刺激」多了。
下午三時許,她和莊頤終於結束了那虛偽做作到令人疲勞困頓的婚宴,回到霧莊。
剛回霧莊時,一切都如她所想的無趣,偌大的霧莊,靜闃的一如它的主人莊頤。在回程的沿途,他一句話都沒有對他的新娘子說,只留了一臉苛吝的表情給她。進入霧莊之後,他更以他慣性的嘲弄撇下簡單的幾句話:「請休息,祝美夢,晚餐見」,便缺乏表情的轉動輪椅消失在簷廊間的某扇門裡。
水仙不記得自己在那扇門外怔忡多久,她相當氣憤他像丟下一袋垃圾般的丟下她,怒氣最高漲時,甚至她想去捶他的門,並打算在他開門的剎那吼他一句:「去你的!」
但後來理智控制了憤怒,她可不必笨得自己找藉口去承受更多的羞辱。反正早擺明了這場婚姻就是這個樣子──各司其職、各行其事且各不相干。
雖然心中難免對這樣的婚姻關係感到嗒然若失,但幸好水仙並沒有嗒然若失太久。不久淑姨出現了,把一臉呆滯的她帶入這間與莊頤比鄰而居的房間,在洗過一個好澡之後,她的心情確實舒坦多了。
原先她一如莊頤所「祝福」的,想先小睡一下尋個「美夢」,怎奈夢境並不安穩。或許是換了個床,也或許是因為她根本沒有安穩的理由,她在霧莊的第一次睡眠是一場模模糊糊、好惡交織的夢境連續劇。
由睡睡醒醒中驚起時,時鐘正好敲響六下,那時,霧氣與暮色已同時染上了那扇長拱型、襯著層疊鏤空窗簾的窗子。
再次稍稍梳洗了一下,她連自己的房間與自己的心情都尚未整理清楚,就又一次迷迷糊糊的被淑姨帶往餐廳。
餐廳裡,穿著簡便約克領襯衫的莊頤,已經極具威儀的坐在餐桌首。在霧莊還不敢太「簡便」,穿著一身正式黃套裝的水仙,則被淑姨一把「推」進她的座位,在幫他們各添了一碗飯菜與一碗茶湯之後,淑姨拿起盤,轉身就走。
「淑姨。」水仙叫住她,表情相當無助。「你不和我們一起用餐嗎?」
看出水仙害怕和莊頤單獨相處的心態,淑姨以毫不掩飾的同情眼神來回各瞟了正神經緊繃、緊張對峙的兩人幾眼。「不了!」她攤攤手,帶點傷感(或者說暗暗的幸災樂禍?)的幽默說道:「我比較喜歡當個超然的旁觀者而不喜歡介入戰爭,建議你們先填點東西到肚子裡吧,喜宴上你們幾乎什麼都沒吃。等吃飽喝足了,你們就可以開始擲銅板決定,你們是要像野蠻人般的捉刀廝殺,或者像文明人般的和平相處?」她朝他們點點頭,結語道:「當然,我欣賞後者。」
話聲方歇,淑姨她老人家沒有絲毫戀棧的端著托盤走了,留下他們兩人無可避免的大眼瞪小眼。
他真的很英俊。這是直覺就躍入水仙腦海的一個想法。他有極出色的五官,飽滿的天庭、挺直的鼻樑、高高的顴骨、漂亮的唇線、性感的下巴,最重要的,他有一雙烏黑深刻,藏有太多難為人知思緒的眼睛,而他那身有些模糊怠的霧藍色T恤,奇異的襯得他的眼更漆黑深邃;他頭髮全向後梳,仍略顯潮溼的一絲不苟黑髮,則更奇異的製造出了他的威嚴。水仙並沒有或忘她在這場婚姻裡當陪葬的理由,但她就是想不通為什麼像莊頤這樣一個相貌堂堂、儀表出眾的男人,會被注定是個背負殘廢十字架的人?
或者,這就是命運?
而她發覺如果她再毫無節制的盯著他猛瞧,那她相信她接下來該擔心的則將是她自己的命運,莊頤正神情古怪的瞪著她古怪神情,這令她不得不端起淑姨為她盛好的茶湯啜飲了一大口,藉以掩飾她的心虛,她勉強嚥下並嗆咳了起來,莊頤不耐的皺起濃眉,卻意外多禮的抽了兩張面紙給她,並開啟了他們這晚的對話。
「這是一個很好的開始。」莊頤嘲弄她的嗆咳,也嘲弄自己和霧莊。「歡迎加入黑暗帝國,親愛的波斯鳳。」
(註:波斯鳳,在希臘神話中一則有關乎「水仙花」的故事中所出現的人物。據說宙斯的兄弟──黑暗地獄之王愛上了蒂美特的女兒波斯鳳,而想帶她走時,宙斯創造了水仙花來協助他誘引波斯鳳,讓他順利的將她由春日的光輝中帶抵黑暗世界。)
「你自喻為地獄之王嗎?為什麼你不比喻自己是納西薩斯?」水仙凝視他並大膽的挑興他。
(註:希臘神話中另一則有關乎水仙花的傳說。納西薩斯是一位俊美少年,他不愛任何一位愛上他的少女,並侮蔑她們對他的愛,後來他愛上自己水中的倒影,並因而憔悴的死亡,他靈魂所躺的地方開出一種清新馥郁的花朵,人們以他名字Narcissus命名,意即水仙花。)
「我是最不『自愛』的人,所以我不會因自愛而死亡,何況,我的名字不叫Narcissus或水仙。」他驚訝一個護士會有興趣去瞭解希臘神話的典故,但驚訝過後,他故態復萌的調侃她與自己。
「那我也不叫波斯鳳。」她飛快的反駁,並注意到他的用句是「自愛」而非「自戀」。這是不是影射著他個人對事物抱存的心態?水仙不得其解的思索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