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季瑩
不久,她對自己的荒謬失笑,但在意識到那一對眼睛可能正在注意她時──事實上,她確切的知道他正在看她──她飛快要求自己止住笑意,然後極不情願的,她緩慢的強迫自己將視線迎上他的。
那對深色的黑眸裡有抹幾近驚訝的亮光,或許他沒有預期她會那麼快由被他紊亂書房驚嚇的過程中回過神來,更或許,那抹亮光代表這個男人的腦子裡正在醞釀某個主意,而水仙直覺知道──那代表著麻煩。他看著她的目光就像是一頭飢餓的壞野狼,正在打量著它可能獲得的大餐──一個過去從不曾發現的細皮嫩肉的小紅帽。
「我紊亂的書房嚇壞你了!」他問,眼睛自然的瞇起。
他不像猜測,反而像陳述事實。
「我的確以為它比較像舊書攤,不是書房,因為我甚至沒看到一張椅子!」她老實的嘟噥。
有那短暫的一刻,她以為他臉上曾出現過短暫的笑意,但那表情只瞬間一閃而過。
「我並不時常需要另一張椅子!也不喜歡淑姨來亂動我的書房。」他頗殘忍的指出自己的殘缺,然後指向一堆書報說:「而如果你真需要椅子,那下面有一張。」
她以為坐下來較能穩定她心情上的不安,於是她拚著可能弄髒她最好的這套浮水綠絲質洋裝的可能,去搬動那一大疊佈滿灰塵的書報。然而,當她終於有一張自己奮鬥來的椅子可以坐時──她才發現她竟找不到一個像樣的姿勢,來面對一個坐輪椅的男人。
莊頤由她的姿勢察覺到她的忐忑了!「顯然,幫一個完全無用的男人推輪椅的感覺很疲累!」
這次水仙很真確的看見一抹哀傷掠過他英俊的臉,但同樣的,哀傷很快的消失,取而代之是慣性的冷硬。
因為他短暫的脆弱──她突然急於安慰他:「不是這樣的,椅子只是讓我能更平等的和你面對面,況且推輪椅並無關疲不疲累,這種事我經常做。」
她語中的遇意,除了安慰性質,就只屬強調她的護士工作,但他令人震驚的曲解它。
「除了推輪椅,你是不是也『經常』為許多男人張開你的雙腿呢?」
她為他露骨的話震驚到幾乎無法擠出話來。「上帝,你在說些什麼?」她終於低語,一種出自她魂的恐懼呼喊。
「正巧,上帝和我已經把彼此遺忘好久了,因此祂不會在意我說過什麼!」他的視線無禮的由下而上掠過她的絲質洋裝,再次迎上她的目光。「但是,你應該注意到並明白我在說些什麼?」
水仙心中的思緒開始翻攪,她真的不懂他究竟在說些什麼?但他強迫她「必須」明白。
「你是指──我和許多男人……搞七捻三?」她不知道自己由哪裡靈感到這麼精采的辭彙,但他那一臉認定她罪行的毋庸置疑表情,讓她有不管他是不是莊琛的大哥,只想甩他一大巴掌的衝動。
「你敢否認你不是嗎?」他嘲弄她。他們的視線相遇了半晌,而糾結的那一點是絕對的電光石火。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水仙的語氣幾可凝結成霜。她終於清楚她的直覺並沒有欺騙她,或許欺騙她的是,她以為像莊琛這麼溫柔和藹的男人,不可能會有個敗壞得像惡棍的哥哥。但事實上,莊頤看來的確像個惡棍,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冷血惡混。
「就連我都知道,你臀上有個暗紅色胎記!」他所做的正是指出證據,接著他更譏諷的強調:「可不可能──不知道那個胎記存在的,只有我那個蠢弟弟?」
她的臉一直紅到腳跟了,她勉強壓抑下了一陣顫抖,卻泛起了另一陣雞皮疙瘩。她又再一次不明白這是個怎樣惡劣的玩笑?她臀上的確有胎記,當然,她們護士宿舍設的是公共浴池,更難免有些缺德的護士,會拿她們所看到的屬於別人的隱私來開玩笑,或許這件事就是這麼傳開來的,但水仙可以發誓,除了幫她接生的父親之外,沒有任何男人親眼看過那胎記。
可是她並不想對他解釋這個,她認為沒意義也沒義務。「你的真正目的是什麼,莊先生?」她故作平靜的問,並知道自己如果不小心應對,便很可能無法全身而退。
莊頤幾乎要為她的機靈喝采了,但他還是聰明的選擇隱藏情緒。「我偏好聰慧的女人勝於一切。」他先是虛偽的恭維,然後笑容暗黝的坦承:「我的目的只是要你遠離莊琛。」
只是?多麼雲淡風清白的造句。憤怒的感覺又重新滲入水仙的思維,她如捋狼尾的譏誚他:「你和你弟弟的偏好似乎相同,但你們的目的卻截然不同。」
他頓了一下,唇角嘲弄的扯了排,毫不隱諱的指出:「的確是的。但以我弟弟的忠厚淳良,你不覺得適合他的女人不只要聰慧,還得純潔嗎?」
「你由哪點斷定我不夠純潔?」水仙猛抬起頭平視他。她沒想過自己有一天必須和一個才見第一次面的剛愎自用男人討論這種問題。她僵硬自持的克制自己不從椅子上站起來朝他怒吼,但她咬牙切齒道:「你沒有權利因為一個惡意或巧合的玩笑,就定我的罪。」
「是『玩笑』嗎?」他鎖住了她的目光,表情是完全的不信。「聽莊琛說,黎小姐今年芳齡二十五?」他突然轉移話題。
「我的確是二十五歲。怎麼?年齡能判定一個女人的純潔與否嗎?或者,你根本就不懂問女人年齡是不禮貌的行為?」水仙的語氣中充滿不以為然。
「禮貌對我這種人就像沒有必要的奢侈品,它只適合紳士,像我弟弟!」莊頤高撇唇角,那紋路中充滿對自己的嘲澀。但他很快收拾起自己的情緒,並開始刺探她的情緒。「你真的深愛莊琛?」
這個問題的確讓水仙感覺難以回答,她不是沒問過自己,但她替自己找到的答案總是連她自己也模稜兩可,無法肯定。她怔仲著,猶豫該不該對眼前這個正努力想把她從他弟弟生命中三振出局的男人誠實?坦白與隱諱在她不擅謊言的心裡交戰。後來她決定避重就輕。
「對莊琛,與其說愛,不如說我們彼此是溫馨相處且敬重的。」
「溫馨相處且敬重?」莊頤陡然聳高他的濃眉,遏制一陣差點爆發的不敬大笑。這算哪門子的戀愛?「你是在同我強調──我弟弟是柏拉圖的信徒?他對你的興趣僅止於點頭或拉手?」
氣憤的紅暈又一次染上水仙的雙頰。如果說莊琛是柏拉圖的信徒,那她肯定他莊頤是撒旦的門徒。她不懂自己是哪裡不順他的眼,不然為什麼他老是要把她的話曲解至最精糕的方向?
「我是在向你強調──可以打個比方……你弟弟是個隨時知道別人需要什麼口味冰淇淋的溫情男人,他懂得關照、懂得無微不至。」她瞪視他,眼神擺明著挑興他絕對沒有這些美德。
「黎小姐,我同意你的說法!」他轉動輪椅到書房左側那扇唯一的窗子旁,拉開窗簾,仰望只有幾顆明滅寒星的夜空,沉思好半晌才回應她的挑興說:「這正是人與人之間評價無法完全相同的原因,有些人適合當別人的恆星,可以相看兩不厭一輩子,有些人卻只適合當別人的彗星,瞬間發亮,剎那隕落。」
他聲音中那明顯的落寞──或許又是她聽錯了──奇異的揪緊了她某條脆弱的神經。她真的不認為自己該同情他,可是…….她卻身不由己從椅子上站起,跟隨他來到窗邊,用連自己也無法置信的大膽試問道:「你曾經是……某人的慧星或者是恆星嗎?」
換莊頤用她踰越了的眼光瞪她,不過幾秒後,他又把他充滿情緒的深邃眼眸掉向窗外,淡漠的反問她:「你以為像我這樣的殘缺男人適合當誰的星星?」不一會兒,他又掉過頭來審視她,苛刻的強調:「話說回來,並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幸運,活到二十五歲還有人為你提供『冰淇淋』,想想,二十五歲時的我早已知道嚼鐵釘是什麼滋味了!」
他的話裡再度充斥著苦澀和嚴苛,這份苦澀嚴苛除了讓水仙產生不知如何答腔的困擾之外,連帶的又影響了她女性纖細的某條神經。她不認為她該如此的他的話感同身受,但她的確知道,並非每個人都清楚「灂鐵釘」的滋味!當然,每個人或許多多少少都有些難以形容的隱痛,但她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遭遇,才造就出像莊頤這種渾身苦澀骨頭的男人?
或許這正是當個凡事過分認真的白衣天使的缺點了,水仙其實很厭惡自己在莊頤正不留情面的撻伐她的同時,還莫名其妙的被他幾句自損自貶的話引出了同情心。
面對敵人時,他像是不會手下留情的那種人。而就眼前的情勢看來,他擺明著把她當敵人,他的剛強讓她懷疑,就算她在他和她之間設了重重關卡,他還是會摒除一切障礙的用他的輪椅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