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季瑩
海芃根本不曉得自己該做出怎樣的反應,因為她從來都不是個善於掩飾情緒的人,她相信孫梵這段開場白,早已讓她變得像個白癡般的目瞪口呆。
原來如此,他和唐世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可是姑且不論他在世人眼中的地位是「私生子」抑或是「唐家二少爺」,他語氣中的苦澀與譏誚仍無端的刺痛著她,讓她為他感覺深刻的心疼。
她咬著下唇,微合眼臉,拒絕開口做任何評論,更拒絕讓他看見她唇的顫抖及眼中可能出現的閃光。
孫梵盯著她不予置評的閉鎖表情數秒,才扭曲著嘴角自我嘲解的微笑著又說:「更巧合的事是——從小至大,唐世傑與孫梵的外表十分相像。但他們的個性卻是截然不同。由現在的唐世傑,你大概不難看出他完全是個在好教養中成長的孩子,服裝儀容永遠工整筆挺,做人亦十分守正不阿,問題是他仍延襲了不少唐家公子哥兒的習性——闊綽、多情、受父權控制。至於我——孫梵則和唐世傑剛好相反,為了「私生子」這個好名詞,我自小「無惡不作」,和人打架搏鬥,這也讓我差點變成一個靠拳頭來抵抗全世界的暴力分子。幸好,我有個在該有見解時頗有見解的母親以及對我們母子倆並不算吝嗇的父親,我的日子後來被修正得很好,我沒有走上完全無可救藥的路徑。更奇跡的是,在成長之後,我和我同父異母的哥哥捐棄了彼此環境形成的隔閡,培善出了真正的兄弟情感。只不過,我還是無法苟同唐家男人那種習慣讓女人哭泣的玩世氣質。
「確實,我已見過沒名沒分守著一座寂寂華屋,任年華荏苒老去的母親掉過太多次眼淚了,為此我立誓,絕不讓自己成為一個專惹女人傷心哭泣的男人!尤其,是我自己的女人!」
「能成為你的女人,應當很幸福吧!」孫梵的話使她差點哽咽,她將眼光調回他身上,滿心酸澀的低語,「姊姊海蘭,是幾時開始變成……變成你的女人的?」
「我正要把故事導入重點,」他的目光迎上她的,和她對峙。他收斂臉上的嘲諷線條,聲音轉柔。「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對你解釋?但我以人格保證,你的姊姊,從來就不是我的女人!」她相信她臉上目瞪口呆的表情一定更明顯了。他繼續說:「兩年前,我開始自組舞蹈工作室時,我那不算名正言順的父親資助了我一筆金錢,但他嘲弄我是「不務正業」,更諷刺的是——他不知曉他那一向引以為傲,對他唯命是從的優秀兒子唐世傑,正以我的舞蹈工作室為幽會據點,和一個溫柔美麗,卻配不上唐家顯赫家世的女大學生陷入熱戀,愛得難分難解。那個女大學生,就是海蘭。」
「也許,出生在寰宇企業的唐姓男人,都有他們的無奈與責任吧!他們雖然銜著金湯匙出生,在金窩銀窩裡養尊處優的成長,但相對的他們得付出許多自由,這其中最令人扼腕的是——婚姻的自由。唐世傑也不例外,我們的父親早就盤算好他的終身大事,沒有脫離老式窠臼,他老人家為他覓得了一個商業王國人家的公主,打算來個標準的商業聯姻。而這也開啟了海蘭的苦難!」
「半年多前,父親逼迫阿傑與他擇定的徐氏企業的獨生女訂婚,那時,阿傑在父命難違又沒有勇氣爭取愛情的情況下,懦弱的選擇了和海蘭分手一途,只是他沒料想到海蘭已身懷六甲,而他也輕忽了隱藏在海蘭柔弱個性之下的倔強,海蘭在和阿傑協議分手之後的隔幾天,在這個海濱的另一家旅館中服安眠藥自殺獲救。」
說到這裡,孫梵頓了一下,喝了一口茶水。海芃卻聽傻了、愣了,她從不知道姊姊有過這麼一段痛苦的戀愛!她不禁要問:「可是我的家人,包括我的父母——對姊姊曾經自殺的事都毫不知情啊,這怎麼可能?」
「是很不可思議,」孫梵點頭同意。「海蘭自殺時並沒有攜帶隨身證件,身邊只有一疊阿傑寫給她的情書及一封她要留給阿傑的遺書!後來,她的一條命是撿回來了,孩子卻給流掉了,醫院通知阿傑時,阿傑自覺沒有臉見她,於是托我拿了一筆錢去醫院給海蘭並「開導她」不要再做傻事!」
「差勁透頂,男人!」她的眼睛變得和她的聲音一樣,冰冷如霜。
孫梵苦笑,對她的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置一詞。「男人女人都一樣,都有各自的掙扎與矛盾。」許久後,他含蓄的下註腳。
「那之後呢?你又怎會變成姊姊的男朋友?」不可諱言,這是海芃私心底下最迫切想知道的事。
「事情說來有點荒唐,這或許跟我的立誓有關。那天,我代替阿傑到醫院去幫海蘭辦出院手續,事實上我和海蘭雖不算熟識,卻也不是初識,那時,她整個人脆弱的哭癱在我的懷中,她讓我產生悲憫,那種情境,更讓我回憶起了小時候,母親每次為父親傷心就抱著我黯然飲泣或痛哭失聲的情形。當時,我心中波動連連的安慰她——「世上仍有許多好男人,一切可以重新開始。」在我自己感覺,這種安慰是多麼陳腔濫調,可是意外的海蘭卻聽進去了,她仰著帶淚的臉,楚楚可憐卻充滿希冀的問我——「你願意嗎?你願意成為我的另一個開始嗎?」。」孫梵的眼睛,因回想而幽暗。「乍聽海蘭突兀的言詞,我十分驚愕且無言以對,但當時,她就像個快慘遭滅頂的女人,她緊攀著我,當我是她唯一的救生圈。我只衡量了一下,就答應了她荒唐的請求。因為我相信當時我若對她的請求不聞不問,她必死無疑,她的樣子,淒慘的令人不忍卒睹!那時,我想到自己!「不惹女人傷心哭泣」的立誓,又想到,搞出這一團糟的正是我的兄弟——唐世傑;我想,不論後果是什麼?由我來扮演收拾殘局者,應該算是很公平的,於是——」。
「於是,你很輕易的就取代阿傑成為海蘭姊姊的「另一個開始」?!」瞪視著他熟悉的皺眉,海芃幾近尖銳的截斷他的話咕噥著。她明白自己該為他的騎士精神分外喝彩,可是事實上,她心中灌滿了深沉的痛楚與妒意。
旋動水杯,孫梵的唇嘲諷的撅起。「是的,這半年,有點像一場不醒的惡夢,不論是海蘭或我,都被困在夢裡,不知道該如何脫身走出夢境?她利用我來抗議阿傑的薄情寡義,我則利用她來嘲弄阿傑優秀的唐氏血統及他所背負的唐氏「優良」傳統。只不過,這種勉強湊和的感情,相當累人,海蘭的患得患失,疑神疑鬼,更教人深感疲憊。」揉揉額頭,他真的露出疲態的說:「希望經過今夜之後,阿傑和海蘭能共同找到他們通往幸福的道路!而我這個勉強為之的騎士,也可以鬆一口氣的功成身退。」
「我還是有點疑問……」海芃猶豫的問。「你真的不曾愛過姊姊?」
「半年以前我自己或許也有些迷惑,畢竟海蘭是個相當出色醒目的女孩子,不過歷經這半年,我肯定了自己的答案。這不只是因為我看穿了一個女子隱藏在姣好面容之下的任性與自私,而是因為我發現了另一個奇跡!」他亮晶晶的眼睛若有所思的凝定在她臉上良久,深深的看進她眼底。
海芃的心跳莫名的加速,但她仍勇敢的輕問:「什麼是你所謂的「奇跡」?」
「或許,是指某人,或許,是指某事!」孫梵沒有肯定的回答,他只是撲朔迷離的暗示:「今天,我撿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東西,它代表的或許正是一個奇跡!」
「什麼東西?」海芃沒有終止她的好奇心。
詭異一笑,孫梵走向他暫時放置了一些私人物品的小櫃子,找到他想找的東西時,他故作神秘的把它藏在身後,他也沒有坐回原先坐著的小沙發椅上,而是像座巨塔般的站定在她的座位之前,接著他突兀的抓起她的右手,把某樣東西塞入她的手心,嘎聲要求著,「請告訴我,你是不是這份夢想的本身?!」
海芃起先是有些糊塗的,但當她緩緩攤開手掌,看清掌心那封有點受潮、捲曲,卻印著一隻蛋青色三足青鳥的熟悉信封時,她臉色變白,震驚的仰頭看他,好半晌才張口結舌的問:「它……它不是在花店的垃圾桶裡嗎?」
「沒錯,不過它被我拯救了!」孫梵再次抓住她的眼光,執拗的又問了一次:「你老實告訴我,這張卡片,是出自你的手筆嗎?」
「不——」海芃急於否認,但他和她緊緊糾結的眼睛,讓她編造不出謊言,最後,她還是垂下睫毛,屈服的坦承:「是,它是出自我的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