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季蕾
「該死的!」他恨恨詛咒,恨恨瞪著如今已是一片空白的屏幕。
「你不要太得意,路西法,不要以為你可以一直在東歐呼風喚雨,我會──把你拉下來的。」他咬緊牙,一字一句自齒縫中逼出,「只要哪天我找到你的弱點,絕對會整得你生不如死!等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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憎恨的詛咒在遠方激烈迴盪,可路西法完全沒聽見。
就算他聽見了,也只會一笑置之。
恨他的人太多了,想置他於死地的也不在少數,他從不在乎。
這世上,沒有幾件令他在乎的事,即便是他自己的性命……
清脆的叩門聲驀地拉回他的神智,跟著,是一陣清甜嗓音,「路西法,你在嗎?」
是琉彩。
一聽到這個聲音,路西法面上冷漠的表情驀地消逸了,眼神亦不再凌厲,他微微揚起嘴角。
「進來吧。」
書房門打開後,跟著飄進來的是一個優雅俏麗的粉色倩影。
「哈囉。」她朝他打招呼,緩緩走向他,眼角眉梢儘是笑意,「你在做什麼?」她問,好奇地打量著他擱在書桌上一迭文件。
「沒什麼。」他淡淡應道,「一點工作上的事情。」
「工作?」她眨眨眼,住進這裡一個禮拜,她一直猜想他到底做什麼,可因為自己工作也忙,還沒機會仔細問他,「什麼工作?」
「我現在經營一些自己的事業。」
「是嗎?哪方面的?」
「只是些小投資,妳知道,多多少少投資幾家東歐的科技公司。」他說,神色自若。
「是嗎?」看出他不想詳談,燕琉彩也不再多問,事實上她對這種商業事宜也沒多大興趣。
「找我有什麼事?」路西法轉移話題。
「啊,我是來告訴你,今天我要到研究室一趟。」
「去研究室?」他蹙眉,「今天是週末啊。」
「我知道。」她微笑,「可是下禮拜一個新的實驗要開始了,我想先整理好必要的資料。」
他凜著下頷,「是仲村英樹要妳去的嗎?」
「不,是我自己要去。他今天要招待一個從日本來的好朋友,不會去研究室。」
「既然老闆偷懶,妳又何必如此認真?」路西法瞪她,「妳昨晚加班到半夜一點多,今天應該多休息才是。」
「已經九點多了,我睡夠了。」
「再去睡。」
「可是我已經不想睡了啊。」
「那跟我出去。」他說,忽地站起身。
她一愣,「出去?」
「妳來這裡兩個禮拜,都還沒有時間四處逛逛走走吧?」他走近她,一把攬住她的肩,不由分說將她往外推,「走,跟我出去,我開車帶妳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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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布拉格,很美。
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並沒有給她太深刻的印象,「布拉格之春」這部老電影也不曾讓她太過感動,可當她親臨布拉格,親自一步一腳印感受這城市迷離的氛圍時,她終於懂了,懂得為什麼那麼多人如此迷戀布拉格。
因為布拉格的春天,真的很美。
伏爾塔瓦河(Vltava)靜靜地流,在燦暖春陽的映照下淡淡勻上一層金粉,而河上人來人往的查理士橋(CharlesIVBridge),莊嚴肅穆,兩旁站成一排的塑像令人不知不覺懷想起布拉格的過去。
這裡,曾經是中歐最雄偉壯麗的城市,這裡的建築,曾經吸引過多少文人雅士,這裡,如此浪漫又如此哀愁。
穿過查理士橋,路西法帶著她順著緩緩的斜坡爬上山,兩旁的小店擺設著各式各樣新奇的小玩意兒,表情生動的捷克木偶,燦爛美麗的波西米亞水晶,每一樣飾品,都能夠勾起遊客的會心微笑。
在一家小店裡,她發現了一個醜得不得了的巫婆娃娃,鷹勾鼻邪惡地揚起,紅紅的臉頰怪異地扭曲,嘴角抿著冷酷的笑──她看著,不覺笑了。
「我喜歡這個娃娃。」她仰頭對路西法說道,明眸燦亮。
「妳喜歡這個?」路西法不可置信地瞪著她,「這麼醜!」
「雖然醜,可是很可愛。」她堅定地回應,一面伸手在牛仔褲裡尋找著紙幣,「我要買下她。」
路西法伸手覆住她的手,「我來。」他低聲道,很快取出鈔票付了錢,親自把娃娃交到她懷裡,「算我送妳的禮物。」
「謝謝。」她笑著抱起娃娃。
他凝望她,嘴角似笑非笑,「我本來想挑個漂亮的水晶送妳的,沒想到妳居然看上這玩意兒。」
「她很可愛啊。」燕琉彩只是笑,說著,親了親懷中的娃娃。
望著那兩瓣柔軟的紅唇,有一瞬間,路西法有種瘋狂的想法希望自己是那個丑巫婆布偶。
「怎麼啦?」注意到他不尋常的眼神,她眨了眨眼。
「沒事。」他一凜,強迫自己收回視線,推開心中不可解的慾望,「只是想妳的品味真奇怪。」
「奇怪?會嗎?」她聳聳肩。
「我現在終於明白,當年妳為什麼不怕被火灼傷的我。」他一扯嘴角,藍眸閃過半嘲謔的光芒。
她一愣,數秒,才恍然明白他語中含意,瞪他一眼,「好啊,你譏諷我!」粉拳敲他胸膛一記。
他任由她打,只是微笑,「走吧,讓我們爬上城堡去,從上面俯瞰布拉格,會很美的。」
「真的嗎?你上去看過?」
「嗯。」
在他剛剛落腳布拉格的時候,在細雨迷濛中,他曾經攀上城堡,俯望這整座美麗而小巧的城市。
在他眼裡,這是座處境尷尬的城市,即便時序早已進入二十一世紀,即便順著資本主義的潮流發展了這許多年,布拉格彷彿仍無法在新世界與舊文化中找到自己的定位,讓這座從中世紀以來便雄偉屹立的高塔之城蒙上某種哀傷色彩。
不過沒關係,他會讓它改變的。他記得自己當時這樣想。
他會讓這座城市拋開過去,堅定地往前看。
緬想歷史是那些懦弱文人的行徑,有他在的布拉格不會再一心一意沈醉在逝去的過往。
它,會融入殘酷的現代──不,應該說它本身就會成為殘酷與毀滅的象徵。
這將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你在想什麼?」燕琉彩迷惑的嗓音拉回他心神,她彷彿看到了迅速掠過他眸底的冷酷與算計,秀眉,微微顰起。
「沒什麼,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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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參觀過城堡與堡裡的教堂後,兩人順著蜿蜒而下的石階,來到一條狹窄的巷弄。
「這兒有『黃金巷』之稱,兩旁的建築還保留著古老的模樣,卡夫卡的故居也在這裡,現在成了一間專門販賣他作品的書店。」路西法一面介紹,一面帶她來到空間狹隘的書店,狹小得彷彿只容一個人轉身而已。
燕琉彩不敢相信,「卡夫卡住在這種地方?」
那個存在主義的大師,寫出「蛻變」與「城堡」這樣膾炙人口作品的文學家竟然住在這種地方?
路西法沒有答話,從書架中挑出一本薄薄的書,「看過這本書嗎?」他遞向她。
她接過,瞥了一眼書的封面。
是「蛻變」的德文版本。
「當然。」
「這是一本好書。」路西法淡淡說道,面無表情,「寫出了人類存在的瘋狂與荒謬,當一個人忽然發現他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個人時,他便逐漸認清了這世界的殘酷與現實。」
「我知道。」燕琉彩輕輕應道。
「我想,卡夫卡會寫出這樣的作品,正因為他當時的處境──他一直很掙扎,掙扎於上班與寫作之間,世俗與理想之間,他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他頓了頓,眼神忽然變得遙遠,「說實在,人類存在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他漠然的神情令她心臟忽地一扯,「路西法……」
「這是本好書,對嗎?」他靜靜望她。
「是的。」她低聲回應。
她讀過這本小說,故事敘述主人翁有一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成了一隻蟲,他的家人從震驚到同情,乃至於排斥的過程。
最後,他是被自己父親打死的,像打死一隻害蟲那樣打死……
她仰起臉,眼眸漾開淚水,就像她每一次讀這本小說時,路西法漠然的嗓音中有某種況味,讓她心底緩緩泛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
見到她突如其來的淚水,冷硬的藍眸忽然微微融化,「……為什麼哭?」
「我不知道。」燕琉彩搖搖頭,覺得自己很難表達心中的想法,可又有股聲音催促她無論如何一定要說出來,「我只是……每一次讀這本小說時我都會想──如果,如果他是我的家人,我一定……一定要好好照顧他,就算害怕,就算厭倦,我也要……一直照顧他──」她哽咽著,淚水在頰畔不停地流,「我知道這個世界有時候很殘酷,而自己有一天……也許會失去耐性,可無論如何,我一定、一定要撐下去,因為他是……我的家人,我愛的人……你明白嗎?」她急切地問他,雖然不懂自己為什麼如此急切地想要讓他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