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姬小苔
做得最好的是書櫃,到舊料行買的真檜木,老日本式房子拆下來的木頭,又乾又漂亮,重新刨光後,可以當金子賣,識貨的人不多,給我揀了個大便宜。
百年紅檜釘出來的書櫃價值連城,才不辱沒這些年辛苦存下的原版書。
唯一買現的家俱是製圖桌,鋼版帶磁石的升降桌是隔海訂做的。
送來之後,十分滿意,要它高便高,要它低便低,人坐在椅子上可以不動分毫,犯不著去牽就桌子,弄出職業病來。
李麥克是個大騷包,親自設計的桌子陷害人人提早得六十腰五十肩。
如果給他見到我這張寶貝,怕不氣得他掉出眼珠子。
我在多如圾垃的物事上走著,仰賴小偷之賜,許多我自己都忘了的百年古物紛紛出土,別有一番新意。
電話響了,我連連跳過障礙物,才抓到手。
是李麥克。
「生意接洽得怎麼樣?」他中氣十足。話筒中鬧哄哄,大概又是什麼茶樓酒肆。
我告訴他剛遭了小偷,心情不好。公事明天在辦公室談,這是私人時間。
我等著他開口罵人。
我等這一天很久了,正愁找不到借口離開惡魔島,他只要出言不遜,我便順理成章脫離苦海。
可是他一句不吭,悻悻掛上電話。
他有千年道行,修煉得比鬼還精。
我打了個呵欠,鬧了一天,也夠累了,先洗個澡再說,才進浴室就覺得不對。
外面的凌亂是障眼法,偷兒的目標在浴室,我打開小櫥,果然不出所料,我藏在香皂盒中的一條項鏈不見了。
那人是我肚裡的蛔蟲,知道來偷我的寶貝。
我的牙齒深深陷進了嘴唇裡。
小偷要什麼東西都不要緊,都是身外之物,千金散盡尚且還來,但這條項鏈一旦被押被當了,就再也回不來。
再沒另一個外婆會給我了。
三年前外婆去逝時,親手給我的,我相信她還有話要跟我講,但我知道得太晚,護士太怠慢,趕到時她已不行了。
是睜著眼睛走的,手裡緊緊捏的就是這個玉墜。
我跟她相依為命了廿年,沒想到連她給我的最後一點東西也保不住。
我歎了口氣。
洗了頭,洗過澡,躺到床上,才發現自己心裡的失落。
第二章
我睡到很晚才起來。
不是閒得沒有工作做。
俗話說:債多不愁。就是這個道理。
李麥克沒打電話叫我起床。他深懂得放長線釣大魚,他固然不時要耍一下老闆的威風,但他比誰都知道,把我逼急了,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
我懶洋洋地坐在窗格上,看街上的風景,從高樓往下望,只見車來人往熱鬧得很,卻一點聲息也聽不到。
以前貪的是這份清靜,但今天早晨卻覺得一片死寂。
人生愈來愈無聊,但這也全是自己找來的。
生活沒有藝術,得怪自己。
打開門拿夾在鐵閘上的早報,竟看見陳詩瑗坐在樓梯上。臉上的濃妝也掩飾不了喪氣。
「陳詩瑗,你在這裡幹嘛?」我嚇了一跳,趕緊開門喊她。
她抬起頭來,身上穿的是袒胸露背的夜禮服,旁邊卻是一隻大皮箱。
「離家出走。」她把大皮箱拖了進來。
「開什麼玩笑?」還記得她前兩天打電話給我,希望我參加她結婚七週年的慶祝舞會,我告訴她沒那個閒空,還被她大力奚落,今天卻落難至此,就是神仙從雲端掉下來也沒這麼快。
「不是開玩笑,我要跟趙昌宏離婚。」她一屁股坐進了我的床,彈簧「嘎」地慘叫了一聲,她以前是個排骨美人,做了少奶奶之後,趙昌宏所有的投資都在她的身材上得到了彰顯,我敢打賭,她現在沒有六十五公斤,也有六十。
「七年之癢?」
「還笑!」她不滿意我的幸災樂禍。「我都快死了,你還笑得出來。」
我同情她,所以在冰箱中拚命搜尋,終於搜到了一罐蕃茄汁,趕緊倒在玻璃杯裡,給了她一杯。
「啊!」她如獲甘露,狂飲而盡,拿著空杯子問我:「還有沒有?」
我把自己的杯子給了她。
「我想在你這裡借住幾天。」
「可以。」我不是人人都如此大方,但詩瑗不同,我們幾乎是一起長大的。就是連姊妹也沒我們這般親,但只限於她嫁到趙家之前,她婚後頗感染到了富貴逼人的氣息,有形無形中,我們就疏遠了。
「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敲門?」我問。
「昨晚。」她慘慘一笑,「我整整坐了一夜,我一直在想,該不該進來找你,或是回頭?」
「回趙家?」
「回不去了,我是自欺欺人。」她狠狠一搖頭,疲倦地用手撐住臉。
我沒有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如果是小事,她犯不著投奔我,若是大事,我替她想破腦袋,也恐怕幫不上忙。
「你睡一下,睡個覺有助頭腦清新。」我從櫥櫃中拉出乾淨的睡衣扔給她。
她邊換衣服通喃喃自語,然後滑進了毯子裡,我過一會兒去看她時,她已經睡著了。
謝天謝地,她心情不好,所以看不出我這兒的亂。她有潔癖,最看不得亂,我相信她待會兒醒,一定會拋棄所有的煩惱,先整理好環境再說。
趁她睡著,我到附近的商店進行採買,買來許多罐頭與水果、鮮奶。
詩瑗的氣色太壞,該多喝鮮奶,而身材已經走樣,不宜再吃碳水化合物,水果可當正餐又兼養顏之效,罐頭則是以備不時之需。
回到家,詩瑗睡得正熟,我到廚房做早餐,做了一半,警察來了。
「貴府昨天遭小偷了?」他們還蠻有禮貌,我打開鐵門,放他們進來。
「丟了什麼東西?」一個樣貌較年輕的警察問。
「我沒有確實清點,目前只知道丟了一條古玉項鏈。」
「古玉?」警察問:「很值錢嗎?是什麼年代的?」
「我不知道,但應該是值錢的東西,至少它有相當的紀念價值。」我心中的失落感更嚴重。
「你會不會把它放到什麼地方,一時忘記了,而以為被偷走了。」另一個年紀較大的警察說。
我那麼糊塗就好了。
警察見我如此堅持,只好要我畫影圖形,把古玉墜的圖形描繪出來。
這是我的絕技之一。
我正在畫著,警察發現了床上的詩瑗。
「這位是——」
「我朋友。」我答,幸好詩瑗早進來一步,否則剛才那副德性,必會惹來麻煩。
「你的朋友——不會有問題吧?」警察問。
「我保證不會。」
他們拿了圖形就走,並沒有像電影上的采指紋、拍照等等活動。
太平凡了。我若有所失。
坐在製圖桌前,我開始了一天的工作,畫了一半回過頭,詩瑗站在那兒。
「這麼一早就起來做苦工。」我拿從前詩瑗笑我的話自嘲,她也做過室內設計,那僅是一種身份,並不代表實際上的行為。
她不響,只微微牽動了一下嘴唇。
「我在想——」她半天才說。「離了婚,我應該為自己找一條生路。」
「趙昌宏會要你死?」我笑。
「我需要一個工作。」她直截了當的說。
她離開社會多年,人海中那麼辛苦的掙扎不會是她應付得來的,更何況她當年才踏進了社會的邊緣,就找到了金龜婿,根本沒有任何經驗。
「你會幫我吧?」她追著問。
「我希望我幫得上忙。」
「你是什麼意思?」她勃然變色:「我丈夫移情,是有外遇,難道朋友也變心?」
她現在是在崩潰邊緣,只要一點點風吹草動,便會讓她失去理智。
「你想做什麼工作?」我問。
「藝術性的。」她臉色稍緩。「我不求任何的名利,只求有個開始。」
據我所知,許多有相當經驗的藝術家也這麼說。
「也許,我可以考慮自己出來做。」
「做什麼?」我對她的宏願感到憂心,她一定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室內設計師。那是我最熟悉的行業。」她聳聳肩:「我應該找個辦公室。」
她說得像是去郵局買張郵票般的簡單。
「你笑什麼?難道你能做的事,我不能做。」她小憩片刻,便從崩潰邊緣成為女鬥士,可以與宇宙間的任何異形搏鬥。
「我不是笑你。」我說:「詩瑗,你也知道,這不是輕鬆的工作。」
「我並沒有要求任何人優待我。」她咆哮著:「我只是個失婚的婦人,還沒有殘廢。」
她頓時涕泗橫流,本來已經模糊成一團的殘妝就更為不堪。
我的頭一個有兩個大。
詩瑗衝進浴室中,打開水籠頭,唏哩嘩啦的水聲掩蓋了她的哭泣與擤鼻涕聲。
她恨我是必然。
我不但袖手旁觀,還說風涼話。
不配做任何人的朋友。
電話鈴在此時不識相的響起,是周亦,「老闆要我問你,三峽的進度款收來沒有?要不要會計去一趟。」
我的建議是派稅務員去,多少錢都收得到。然後「咚」地一聲掛掉。
周亦隔了幾秒鐘又打來,他將來不是成為設計界的成功人仕,就是人人厭惡的蟑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