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姬小苔
麥哲宇和江倩宜自然落了單,他們退到一角,看著此起彼落的鎂光燈,和溫婉的志英,用她流利的中國話哀傷地回答問題。
現場的混亂,也正好成了麥哲宇複雜心情的屏障,他希望這時不要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但一瞥眼,江倩宜正望著他。
那對神秘的眼睛,讓人有著看到了內心深處的錯覺。但幾乎是立刻的,他們同時收回視線。
然而僅僅就是那麼一眼,他已能體會到在她深覆的睫毛下,有一雙多麼敏感的眼睛。而且,似乎她受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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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一頓食不知味的中飯後,麥哲宇立刻告辭,他不能繼續待下去,他如果繼續和他們周旋,一定會出差錯的。
他不能容許自己留下任何把柄,更何況是華德金那麼精明的人,一點蛛絲馬跡,都逃不過那雙利如鷹隼的眼睛。回到家,徹底放鬆後,他才感到一股巨大的哀傷襲了上來。麥哲宇正在抽屜中找剪刀拆包裹時,電話鈴響了。他拿出剪刀,慢慢的剪開那一層又一層的包裝紙,電話鈴繼續響著,響了很久,他望都不望那裡一眼,在這個時刻,他不希望任何人打擾他。
電話鈴終於停了。
世界似乎也在這一刻恢復靜寂,但緊接著襲來的,是一股難以排遣的空洞和寂寞。這種滋味是他熟悉的,自從開始寫作以來,他無時無刻不受它的包圍。
一個作家,不管是功成名就還是默默無聞都一樣要接受這種痛苦,這也是種沒法拒絕的歷練,唯有忍耐寂寞與痛苦才能夠寧靜深思,寫出好作品。
當初下定決心以寫作為一生事業時就明瞭這一點,也願意終生忍受這種旁人不能忍的孤獨。但今天特別的不同,也特別的難忍。
他歎口氣,把已經拆封的包裹擱在一邊,也許,連日來的壓力太大了,他得先疏導自己的情緒。當他預備換上運動裝到三樓的健身房去時,電話又響了,是管理員的內線。
「麥先生,很抱歉打擾您,您有一位訪客正在大廳。」
「接上來。」
「我是鮑丹妮,我打了很久的電話都不通,所以——」她的聲調有些發抖。「有什麼事嗎?」他蹙起了眉頭,印象中鮑丹妮很西化,也很開通,不應該是這種放不開的女子。
「我想見你。」鮑丹妮的聲音聽起來像要哭出來似的。
麥哲宇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但他迅速地下了個決定:「我馬上下來,你先在大廳旁的咖啡室等我,管理員會引導你。」
咖啡室的客人並不多,麥哲宇一進來,很容易的就在中庭花園的露天卡座找著鮑丹妮,她正背對著門口,但那一頭絲緞般的長髮和美麗的背影,仍十分引人遐思。
麥哲宇繞過了水池,從正面的方向走向她。
「這幾天我一直試著在找你!」鮑丹妮幽幽地開口了,令麥哲宇驚訝的是,短短幾天之內,她變了,也瘦了。
「是嗎?」
「你很難找。」她自顧自地笑了,從皮包中拿出煙盒,麥哲宇替她點上火。
「也許我剛好出去了,有事嗎?」
「亞太作家會議下禮拜一閉幕,我禮拜三走。」
「祝你一路順風。」
「我也有一個機會可以留下來。」她狠狠吸了一口煙。
「為下一部書搜集資料?」
「不是!此地有一個薇尚女子中心請我開現代文學的講座。」她取出一張名片。「主持人是位金夫人,她說跟你很熟。我想聽聽你的意見。」鮑丹妮的上半身微向前傾,就是傻瓜也看得出她雙眸中有種很特別的光芒。
麥哲宇在心中歎氣,他以為她與眾不同,沒想到還是給自己惹下了麻煩。「我認識金夫人,也去教過幾天課,但情況並不理想。」
「你——不希望我留下來!」鮑丹妮的表情一陣黯然。
「留下來對你恐怕沒什麼幫助。」
「如果是——為了你呢?」
「聽著,丹妮。」他的手越過桌面握住了她的,誠懇地說:「我們雖然有過很親密的關係,但那是在非常自然的狀況下發生的,對未來,我們也同樣地不應該強求,你說是嗎?」
「你的意思,我懂了。」鮑丹妮突然淚水盈眶,站起身來:「我該走了。」
「我送你!」
「不必了!」她回轉過身,揚揚眉,淚水終是沒有下來,她強顏一笑:「有時候,女人真是傻,是嗎?」她筆直地走了,沒有再回頭。
麥哲宇的那句「我抱歉」始終在嘴唇上打轉,他只感到全身震動。多年前,蕾蕾臨去的時候,是不是也跟丹妮說同樣的話呢?為什麼事隔多年,他還要為自己所做的事,再說一次抱歉?良久良久,他才恢復冷靜。
「先生,這是您的嗎?」侍者拿著張紙片,從後面追了過來。
他接過來一看,是剛才丹妮留在桌上的名片。
金夫人!
「謝謝你!」他把名片放進口袋,金夫人明知道不可能卻偏偏願意送上門去碰鮑丹妮的釘子,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止住了腳步,難道金夫人知道他和鮑丹妮的事了?但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對她,會有什麼好處?莫非,她想控制他,就像——從前一樣?
太過分了。
他狠狠地一咬牙。不!這次她休想再得逞。
鮑丹妮雖然含怨離去,但在那個晚上,她帶來了希望。她至少讓他明白,他也可以毫無愧疚地選擇他所需要的。
而不是讓別人來選他。
那件曾在他的人生中打了個扭曲大結的往事,已經過去了。他不容許任何人再利用這種痛苦情結來勒索他、左右他。情感的勒索——他搖了搖頭。
江倩宜高貴的情影突然浮現上他的腦海!為什麼——她不早幾年出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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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會場的內外,都綴滿了黃色與白色的萬壽菊,菊花特殊的香氣使得追悼會的氣氛十分肅穆,這也是大宮生前最喜歡的花朵,他的成名作便是以它來命名的,在今天以這種花來佈置,也有它特殊的意義。
麥哲宇剛停好車就看到鮑丹妮在眾人簇擁下也抵達會場。
她無心一回頭,正好和他打了個照面,乍然相遇兩人都有些意外,但那無聲的凝視中,所有該說的,都在瞬間說盡了。
他只是她的一夜天使,既沒有從前,也沒有以後。
他們所能擁有的,所能付出的,都在那個孤獨的夜晚,像流星般,剎那交會而過。
麥哲宇等她進去後,才慢慢走入會場,簽了名,同時在貴賓席上找到一個不顯眼的座位。
下意識地,他用眼光搜尋著,直到他看見華德金坐在主席的位置上,他才明白自己是在找誰。
他找的,不只是一名貴婦,那犯罪的感覺,彷彿是在尋找一個夢想。
一個已失落的夢想。
而他早過了做夢的年齡,他又恢復了那冷冷的、倨傲的神情。
如果他能選擇,他寧願讓孤獨與他同在。
輪到他上台致辭時,他把大宮志英交給他的遺稿一併帶上台,這部書的確是大宮最好的著作,他要竭盡一切力量把它完成出版。
記者們又適時捕捉到他的神情和大宮志英的淚光,但這一次,他不再忌諱自己出風頭,他做的,只是自己該盡的責任。
追悼會散了之後,為了避免和鮑丹妮再碰到那種彼此都尷尬的場面,他逕自走出會場。
人群聚集在場外的大廳,發出嗡嗡的談笑聲,還有人帶著巴結的笑容等著和平常難得一見的大人物握手、合影,忙碌的報社記者在人堆中穿梭著。
與方才肅穆哀傷比起來,這種變質的交際氣氛使人很難接受,尤其敬悼的是他的知交;麥哲宇戴起了太陽眼鏡,盡可能的避免任何不必要的騷擾。
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時陰暗了下來,他咬住了嘴唇。煩惱、鬱悶、哀傷、孤獨在他心中攪成了一團,他惘然地走向停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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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莉莉站在窗簾後面,冷靜、不動聲色。
她早就發現有些不對勁了,可是想找出原因就得沉得住氣。
金夫人自草坪那端出現後,她舉起了望遠鏡。果然不出所料,金夫人是向著那個可疑的高坡走去,後面亦步亦趨著的,是她的貼身女侍小鳳。
經過她一個月來的連續觀察。這是金夫人在每個禮拜一和禮拜四的習慣。她去那個高坡的小屋幹什麼?白莉莉好奇的心理蠢蠢欲動!這回,她可是打定主意要潛到那邊的樹林和小屋去看一看。
金夫人走得很快,像是有什麼急事要辦,白莉莉把望遠,鏡對準小鳳,這麼年輕的女孩子,白莉莉想,為什麼表情那麼愁苦呢?
難道——那房中真有什麼秘密?望遠鏡繼續跟著金夫人,直到她們消失在樹林中。白莉莉興味索然的放下望遠鏡,她覺得自己像隻貓,而金夫人就是她的獵物,她現在還不想立刻逮住金夫人,是因為她想玩得更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