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姬小苔
她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之一。
而且她充沛的生命力不是別的女人能輕易望其項背。
一切,都陷於本能與瘋狂裡。……
窗外,就在這時候唏唏哩哩的下起雨來。他們在雨中沉沉睡去,做著各自的夢。
☆☆☆
清晨的第一線光裡,他們互擁著醒了過來。鮑丹妮睜開眼,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
「早!」麥哲宇俯身過來親吻她的眼眉,她的唇。
「早!」朦朧中,她有一股化不開的羞澀,她幾乎想不起來昨晚上,是怎麼——來到他的房間,睡在他的身邊。但,幾乎是立刻的,她想起了大宮。
那死亡的陰影緊緊籠罩住她。
當她抱住他把頭埋進他胸膛時,麥哲宇知道她一定有話要講。
「我昨天沒有告訴你真話。」
「我在聽。」
「我出生的時候,原本是雙胞胎,死掉的,是我妹妹。」
「這事——有關係嗎?」
她抬起頭,望著他,在晨光中,他的臉看起來好柔和,表情也很寧靜,跟宴會中的冷峻和昨夜的狂風暴雨判若兩人。
「你知道優勝劣敗的意義嗎?我比較強壯所以我活下來,但妹妹卻死了——」
「你認為是你搶了她的生存機會?」
「這麼多年來,我活著,是為了我們兩個人,我活得太辛苦,必須要拚命地做兩個人份的工作,我太累了,太吃力了……」她語無倫次的說著,忽然哭了起來。
麥哲宇抱住了她。
不知道為什麼,當他傾聽到他不該知道的故事時,他竟有太多的憐憫與同情。
這個在外人眼中既慧黠又富盛名的女作家,心裡有的,是如此巨大的陰影。
「我從沒有告訴過別人!」
「我知道!」
他吻她的時候,友愛多過慾望,她的回應起初也僅是感激,但慢慢地,那份渴望又攫住了他們,像一面巨大的網,令人沉淪其中,無法抗拒。
自從蕾蕾去世後,這是他頭一次衝破所有障礙,去接納比他年輕的女人。
而且,毫無罪惡感。
鮑丹妮也讓他重新嘗到青春的滋味。
他太傻了!他在心中喃喃自語,他為什麼拒絕承認自己也是年輕的,而非把青春葬送在親手所築的墳墓裡?
那些日子呵!
☆☆☆
大宮的去世,除了在各報刊佔了頭條的位置,和引起與會作家的震驚外,並沒有影響到亞太作家會議的進行。但以後的幾天裡,麥哲宇躲避了記者的追蹤,也沒參與討論會,只有大宮家屬由日本飛來時,他才神情蕭索地出現在機場上。
雖然他的眉宇間有股無法抹去的哀傷,但是白色夏麻布的西裝,依舊使他看起來十分英挺,他一跨進機場大廳,就吸引了不少視線。五分鐘後,陳懇納出現在亞航的櫃檯,他們在二樓咖啡廳找了個角落坐下來。
他們正在交換對大宮在此舉行公祭的意見,陳懇納腰上的呼叫器突然響了起來。「對不起,我去打個電話。」陳懇納急急走進公用電話。
機場內的嘈雜與地勤人員各種語言的播報,使他沒辦法靜下心來,再看看那邊的陳懇納,可能一時還沒有講完的意思,一陣鬱悶與煩躁,迫使他站了起來,步向土產專賣店。
在一大堆花花綠綠的洋娃娃、花環、首飾店中間,他找到一個小得像郵票亭的書店。為了迎接這次的亞太會議,書店中特地佈置出一個精緻的展覽,搜羅了所有與會作家的作品,還盡可能地找到各種版本。
這個小型書展使他停住了腳步,在書海中最顯眼的地位,他一眼就看到鮑丹妮的《秋月》、《月宮的謊言》,他順手拿起了一本,在精緻的封底上,有作者的簡介,和鮑丹妮美麗的笑容,那雙機智的黑眼睛挑戰似地看著他。
他把書插了回去,與《秋月》並列的,是他的《天堂路迢》。也許這樣的並列,只是店員無心的巧合,但,也未嘗不是一種緣!麥哲宇想起了那夜他們為了排除孤單、陰影而共度的夜晚。他偶然一抬頭,看到一張臨時加貼的海報,上面用斗大的字介紹著剛去世的大宮。
「先生,我能為你服務嗎?」一個伶俐的店員見他駐足,馬上迎了出來。
「一共有幾本?」他指指海報。
「十本。」
「能不能代客郵寄?」
「可以,但要包括郵費。」
「就是本地。」
「好的,十本都要嗎?」
他點點頭,掏出皮夾。
「真奇怪!」女店員咕噥了一聲。
「什麼?」他隨口問了一句。
「剛才有位女士也買了全套要我郵寄本地,啊!就是那一位!」店員偷偷用手指了一下,一個穿著黑色真絲套裝的貴婦正停在一間花店門口,買了一大束白色蘭花。那背影纖細窈窕,露在裙下,優雅的腿部線條使人移不開眼睛。
他迷惑地注視著她略為彎身捧花的姿勢,就在這時,她已買妥了花朝他的方向走來,黑色的帽子下,是一張極為光潔年輕的臉,沒有任何脂粉,但那份素淨使她的氣質更加高貴,那巨大的白色蘭花還飽含著清晨的露珠,她捧著它們的儀態,像在花海中漫步的女神。
麥哲宇深深被她的氣韻生動給吸引住了,當她走過他身邊時,她散發出的魅力和天界香水一樣使他眩惑。在他這一生中,他見過太多的美女,甚至包括皇室公主,但她是頭一個能令他感到呼吸困難的。
突然間他想起來,他並不是頭一次見到她。曾經有一天在薇尚健康中心附近的海濱公路上,他駕車經過時,她正騎在馬上,英姿勃發,神采奕奕。
他初見她的渴望又強烈地湧上來,他像當時一樣想立刻知道她的名字,更想馬上能忘掉她。
「先生,請填上您的大名和住址,您在三天內就能接到我們的寄書!」女店員把筆和紙遞給他。
他正心不在焉地寫著,陳懇納已打完電話走了過來,「時間差不多,我們該下去了。」
他寫好紙條再回過頭時,她已在走道甬道的末端消失,只剩下空氣間一股醉人的香氣。
麥哲宇的眼光繼續搜尋著,希望能在電梯口見到她的背影,但是沒有,她就像她出現時那樣神秘地離開了。
也許,上蒼為了補償他渴求再見一面的失落,讓他們最後一次相見,不說一句話,沒有任何的瞭解與暗示,她的過去、未來永遠成謎。
但這已經很幸運了,不是嗎?至少他知道她不是他的幻影,而是活生生地存在著,即使在他生命中是如此地神秘與短暫……他還能奢求什麼呢?「驚鴻只一瞥——」他心中掠過這樣的句子,想到這一生再不可能見到她,他悵然若失地在心底歎了口氣。
戴上識別證件,他們從公務門直接進入,一路,他都恍惚地嗅到那清新怡人的花香,直到他進入貴賓室,他才發現那不是他的幻覺。
他的夢中佳人正由一名男子伴隨著坐在那兒,令他訝異的是那個男人竟是華德金。寒暄過後,華德金攜著她的手,對麥哲宇說:「我想你們還沒見過面,這是內人倩宜——」
儘管麥哲宇知道江倩宜的真正身份十分震驚,但他仍竭力保持一貫的穩重,他絕不能讓自己失態。
「他們來了!」陳懇納站了起來。
在肅穆的氣氛中,大宮的妻子和獨生女大宮志英出現了。大宮志英的年輕與中文造詣都超乎麥哲宇的想像,她是個典型的東瀛美女,嬌小、溫柔,雖然她看到父親的骨灰時並沒有放聲大哭,但噙著淚水,楚楚可憐的神情,更使人心生愛憐。
大宮的夫人櫻子,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極度的沉默,彷彿仍墜在一個噩夢的狀態中,無法集中精神,表達任何意見,所以一直都是由大宮志英代表發言。
麥哲宇心中一陣難以言喻的愧疚,在道義上,大宮的客死異地,他有不容推卸的責任。當大宮志英把一個紙包裹很隆重的由櫻子手上轉交給他時,他吃了一驚。「麥先生,這是先父的遺稿,我特地由家裡帶來,請您收下。」
「這是——」
「您是他的生前知交,他曾經吩咐過,如果有一天——」大宮志英的眼中淚光閃動哽咽得幾乎不能成聲,「他一直擔心不能完成,您是唯一能幫他達成心願的朋友。」
「拜託了!」櫻子恭恭敬敬地行了個九十度的大禮。
那一個小紙包裹,在他手中頓時有了千鈞重,這是大宮最後的遺願,無論如何,他得盡力而為。
一名適時而入的記者在此時亮起了鎂光燈,這是獨家新聞,但麥哲宇拒絕任何採訪,他要等看完全部手稿才能發表意見。
接著,臨時得到消息的機場記者們一路追逐著他們,直到大宮志英不得不接受採訪為止。
人群中萬頭攢動,亂成一團,捧著蘭花的志英和纖小的櫻子被包圍在中間簡直動彈不得,陳懇納和華德金一看情況不對,馬上一左一右負起了護衛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