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姬小苔
「你做的每一件事對我都有特別的意義。」
聽他這樣說我很高興。
但當我領悟到他在對我做什麼時,我呆住了。他的上身往前傾,雙手捧住我的下頦,柔軟的嘴唇輕輕地吻了我。
放開我!我的心中叫,但整個人卻有如化石一般動彈不得。
「別這樣看我,我會覺得有罪。」他的手撫摸著我的長髮,那麼地溫柔.好似撫摸著的,是一個夢。
我不能回答他,也不能思想,仍是發呆,過了一會兒,才發現淚珠沿頰而落。
「你哭了?對不起,是我冒犯了你……」他慌了手腳,急忙替我拭淚。
我很難為情自己怎麼還像個小女孩,仍會為感情無比的悸動,仍會為一個溫柔的吻痕、一個可愛的手勢落淚。
我握住他那只替我拭淚的手。
阿唐就在這時侯來敲門,催我們下去。
喪禮的儀式很簡單,但是很隆重。
谷風新村的居民差不多全來了,他們都認得秦阿姨。秦阿姨也是第一個離開這世外桃源的人。儀式進行時,不少人紅了眼睛。
我沒有哭,慕塵也沒有。
天空那麼藍,太陽那麼好,如果秦阿姨活著,她一定為這樣美的天氣欣喜。她喜歡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好天氣、好朋友、好的食物……
牧師在為她念《聖經》時,我望著天空,不知為何,竟然覺得一陣暈眩。
等到喪禮結束,人都散去時,我發現梁光宇也來了;站在最後一排。
他來做什麼?來告訴我,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女兒?真可笑。我想起前幾天他在醫院的失態就皺眉頭。
他自己倒是一點也不難為情,還對我微笑致意。
當陳嵐和另幾位從山下來為秦阿姨送行的朋友到星辰居時,梁光宇也進來了。
我沒有邀請他,但他既然來了,也不能推他出去,只有把他當客人。
他沒有和大家坐在一起談淪秦阿姨的生平,而是自己一個人推開玻璃門,站在露台上,態度從容,自然,就像這是他的家一樣。
阿唐端了小點心去招呼他,他很客氣地吃了一塊。
然後我從窗裡看見張大夫的車上山來了。
「張伯伯。」我迎了出去。
他的形容憔悴,不再像從前那個生氣勃勃的名醫。他也老了,我心中一陣惻然,我還一直以為他會永遠年輕,卻不料他也像個平凡人步入他生命的最後一段路程。
「對不起,我沒有來參加葬禮。」他顫巍巍的握住我的手。
「我明白。」我當然能夠明白他為何顫抖,他愛了秦阿姨一輩子,秦阿姨也矜持了一生,直到逝世都沒有接納他。秦阿姨去時,他也病倒了,他的愛太深,情太切,恐怕一生都無法復原。
「我很抱歉。」他咬住唇,大太陽下,他竟在流冷汗,我發現他的臉色壞極了。
秦阿姨去世時很平靜,他不需要抱歉什麼,不論是站在醫生還是在朋友的立場,他都盡力了。
「張伯伯,請進來坐。」我把這個可憐的老人扶進屋。
我原以為梁光字就要在露台上站一輩子,但他在張大夫進屋時,竟快步趨前。
「張醫生。」梁光字神色興奮如遇故人。
「你是——」張大夫視茫茫,根本想不起他是誰。
「梁光宇,還記得我嗎?」梁光宇不知為何如此激動,「我是梁素美的先生。」
「梁素美?」
「我們以前住你隔壁。」
「小梁!」張大夫這才想起來,跟他握手,「你好嗎?」
一個60歲的老財閥被稱做「小梁」,我真不知以梁光宇目前的身份地位該怎麼對付這種場面,但他卻一點也不以為忤。
「還好。」
「你太太呢?她好嗎?」張大夫這一病已經病糊塗了,他到現在還沒發現未發跡前的小梁和目前的梁光宇有何不同。
「她——去世了。」梁光宇歎了一口氣。
「怎麼會——」張大夫張口結舌。坐在一邊追悼秦阿姨生平的人們被這對老友的乍然相逢吸引了,全停止談話。
「我聽你的勸告,帶素美去日本謀發展,一晃眼都快30年了。」
「對了!在你們走之前,我還幫素美接生過一個孩子,是女兒,你們後來有幾個孩子?」
「沒有了,就這麼一個女兒。」
「這次跟你一起回來了嗎?還是留在日本?」
「她一直待在台灣。」梁光宇深深吸了一口氣,「還好她沒跟著我們。」
「這是什麼意思?」張大夫謹慎地問,我發現當他有件事可做時,比呆呆地思念秦阿姨時要好。
「我們托養的人待她很好,讓她受了高等教育,她目前擁有一份好工作。如果當時我們帶她去了日本,她根本不可能得到這些,那時侯我們自顧不暇,更談不上栽培她,讓她受教育了。」
我希望他指那個人不是我。
「如果可能,我想見見她。」我相信張大夫說的是客氣話,他此時不可能有心思去看誰。
「你巳經見到了。」
「你帶她一道來了?」
「她一直就在這裡。」梁光宇用一種充滿感情的聲音說。
我希望梁光宇能夠停止這種無聊的認親行動,他總不能看到每一個跟梁楓一樣大的女孩子,就趨前大叫:「我的女兒!」
但他似乎認了真,連張大夫都跟他站在同一陣線上,這一點令我相當難過。
張大夫說:「小楓,你長得真像素美,你跟你母親年輕時一模一樣。」
他甚至給我看梁素美年輕時的照片。我很驚訝她是一個美女,她有雙明眸、漂亮的鼻子、瓜子臉,但那跟我有什麼相干?
我不是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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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去上班時,田蜜緊張兮兮地問我:「大家都說你發財了,你真的是梁光宇的女兒嗎?」
我怎麼會是?不論梁素美是個女傭,抑或旅日僑領的夫人,都與我無瓜葛。
可是田蜜不肯相信:「做梁光宇的女兒有什麼不好?反正你的雙親都已經去世,沒有人會因此責怪你。」
「責怪我什麼?」我對她的大膽十分詫異。
她的臉紅了:「楓姊,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做富人。」
我告訴她,這類的談話到此為止,我不想再聽,否則她最好到別的辦公室去工作。
田蜜一下子呆住了,我從未對她如此嚴厲,她滿面通紅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低著頭工作,一整天都不敢主動和我交談。
我也變成了公司中的特殊分子,無論我走到哪個角落,原先的竊竊私語立刻停止,化成一片空白。
他們都在討論我即將成為龐大財產的繼承人的事?如果最後他們發現我只是個被梁光字誤認的冒牌貨,我該怎麼辦?
我因此而沮喪不巳,沒想到這時最支持我的,反而是張飛龍。
他對這種現象忿忿不平,也對梁光宇很不能諒解。
「他憑什麼一口咬定你是他女兒,使你如此難堪?」
「我不知道。」我猛喝咖啡提神,最近又接了一個示範社區的規劃,其中的庭園有兩千多坪(一坪合3.3057平方米),除了草坪、花圃,還要做運動設施、兒童遊樂器具。整個設計使人忙得暈頭轉向。
「你有什麼打算沒有?」
「打算?」我茫然地抬起頭看他,我前天才回辦公室,但一回來便進人戰鬥,連進人狀況的時間都沒有,就得鼓足了力氣來打這場仗。
張飛龍對我的答覆不滿意,在地毯上走來走去,走得人心慌。
「有了。」他忽然叫。
其實我很不希望他在這兒窮攪和,他根本幫不上忙。就算他有再大的能耐,也不敢去梁光宇面前替我打抱不平,更何況這種事根本扯不清。
「你還有什麼親戚沒有?」他問。
「沒有。」我父親母親在949年時隨國軍渡海來台,能保命巳是萬幸,哪有什麼三親六戚一道來?
「連一個伯伯、叔叔、舅媽、阿姨都沒有?」他在敘親屬篇。
「沒有。」我歎了口氣,也許慕塵說得對,無論梁光宇說什麼,不去搭理他就算了,他有通天的富貴,也沒法子拿我怎麼樣。
「你父親工作的地方,總有幾個長官、朋友吧?」
我搖搖頭。
說也奇怪,從我懂事起,我們就不斷在搬家,從這裡搬到那裡,從南部搬到北部,父親也老在換工作,我有時不禁要懷疑,我們到底是因為他換了工作而搬家,還是因為要搬家他才換工作。
在印象中,他也沒什麼朋友,而且從不把外人往家裡帶。在我考上大學那年,有個小時候的鄰居看見了榜單,從電話簿上找到父親的名字,打了電話來向我恭喜,父親突然告訴他,沒有江楓這個人。
他似乎很孤僻,而且孤僻到不近情理的地步。
我曾問過他為什麼沒有朋友,是不喜歡嗎?他回答,不是不喜歡朋友,而是知音難尋,與其濫交狐朋狗友,受到連累,不如潔身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