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頁 文 / 姬小苔
慧楓努力地逼下了眼淚,男孩已經走遠了,她必須追上去。
『小弟弟,你姓什麼?』
『徐!』他有些訝異地看著這個陌生女人。
『你爸爸是森林學家,對不對?』慧楓遏止住那份狂喜,更進一步的求證。
『你怎麼知道?』
『你剛才告訴我的呀!』她故作不在乎的笑了笑:『你忘了?』
『沒有啊!』男孩這下真是大惑不解:『我只告訴你山林溪怎麼走!』
『你告訴過我!』她肯定的:『你真的忘了。』
男孩沒有繼續和她爭辯,看得出來,他受過很好的教育,而且有十足的自信心,慧楓的心噗通噗通地跳著,她很高興他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但愈是這樣,她心裡也愈是慚愧。
『你知道附近有可以吃飯的地方嗎?』慧楓問。
『你不去山林溪?』
『快中午了,不是嗎?』
男孩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那是只銀灰色的米老鼠卡通表,慧楓心裡好後悔,如果不是這麼急著上山來,她應該想得到替他帶禮物的。
『可是這附近沒有餐廳,山上除了幾戶農家,就是森林保育研究中心的宿舍。』男孩很認真的說:『不過,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帶你回我家,山上一年到頭難得見到客人,我母親會很高興的。』
『可以嗎?』她一下子高興得簡直不知所措,她的兒子多麼善體人意啊!
男孩上了車,他雖然只有十歲,但也許是遺傳,也許是成天與大自然接觸,他很結實也很高大,坐在寬敞的座位上就像是成人一樣。
看到他那充滿朝氣的模樣,慧楓有一陣想哭的衝動,她的兒子都這麼大了,但她終究還是忍住了;畢竟,這孩子到現在還只把她當陌生人。
『徐若彬——』她念著他制服上繡著的名字,如那三個字緊緊吸引著她的視線,她真怕自己會一下子摟緊他,告訴他,她就是他的母親。
『這名字很好,是誰替你取的?』她聽得出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父親!』男孩回答著,然後說:『山上很涼,你應該披一件衣服。』
『我不冷!』她才說著,就真的打了個噴嚏,跟著眼淚就滾了出來,她不是成心要哭,但是她——忍不住。
『你感冒了,但是你到山下的時候就會好了。一般人很難適應山上的氣候的。』
『你呢?』她擦掉眼淚。
『我從來沒生過病,我媽媽說我生下來就是最健康的寶寶。』
『哦!』看樣子他們什麼都沒告訴這個孩子!慧楓心中一陣安慰,但跟著安慰一道的,是陣難以言喻的嫉妒。『你的兄弟姐妹呢?也跟你一樣從不生病?』她在試探。
『我沒有兄弟姐妹,我媽說她只要專心照顧我一個就夠了。咦!你怎麼了?老天!你真的感冒了。』
慧楓趁著擦鼻涕時把眼淚擦掉,她不能再哭了,她警告著自己,她馬上就要到兒子家去做客。
十年了,可是這個嬌小的徐太太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明麗爽朗,站在徐家整潔的玄關,她在徐若彬的介紹下,和徐太太寒暄著。
『你坐會兒!我去炒兩個菜,馬上就開飯!』徐太太依舊像當年一樣的熱情,久居山林的人們,心靈也一如山林般的純真。
『不等徐先生嗎?』慧楓問。
『他到山林去探勘了,下禮拜才能回來。』徐太太笑容可掬地把茶端了出來:『山上沒什麼好招待的,只有一點野茶是本地特產,味道倒還特別,你嘗嘗看。』
『謝謝!』慧楓喝了一口,果然清香撲鼻,甘涼沁睥。
徐太太對孩子說:『若彬,陪江阿姨聊聊,我炒完菜就開飯。』
『那是什麼?』徐太太走後,慧楓指著客廳中一個很大的櫃子問,那上面有數不清的小抽屜。
『標本櫃。』若彬打開其中一個抽屜給她看,裡面有一個玻璃櫃,排列著好幾隻燦爛奪目的大蝴蝶,底下有中英文的標識。
『彩蝶谷在哪裡?』她看著右下角的捕捉地點與年月日。
『就在山林溪附近,爸爸常帶我去,你看,這種叫雙環紋鳳蝶的,是台灣特產,也是全世界最美麗的蝴蝶之一,它的翅膀背面有一系列紅色雙重環紋,這種特徵在世界上其他任何蝴蝶中都沒有,我們上次在原始森林邊緣找了兩天才找到的。』
『你父親帶你到原始森林去?』
『爸爸是專家,我們去年暑假還去露營了兩個禮拜呢!你一定不相信,爸爸說我是他最好的小助手,幫得上很多忙。』若彬的口氣中充滿了對父親的信任。
慧楓心裡既高興又一陣酸,她沒有托錯人,這一對膝下無兒的夫婦,真的把他當親生兒子般的疼愛,而且他比別的孩子都幸運,能生長在這種環境中,不但接觸到大自然,而且在專家父親的指導下,瞭解自然的奧秘。
她隨著這個盡職的小主人去參觀書房裡的畫,掛在牆上的,有裱好框子的水彩風景,也有動植物的彩色製圖。
『為什麼不用攝影……這樣一筆一筆畫不是太麻煩了?』她看著精細得令人歎為觀止的彩筆畫,那些植物、鳥類,在紙上似乎都活了過來。
『照片的條件不夠,你看到這些細緻的紋理嗎?如果光靠攝影就沒有辦法完全表現出來。』若彬很詳細地解釋著那些繁複的過程。『以前爸爸都是一個人照著標本動手,從去年起,我有空就幫他。只要他把大樣打出來,其他的地方就由我來做;你看,這些都是由我完稿的。』他很神氣的指著牆上的圖片。
慧楓心裡歎了一口氣,可憐的孩子,他一定不知道這根本就是遺傳吧!她的心又驕傲又酸楚地扭攪成一團。
『江小姐怎麼會知道我們這裡的?』在餐桌上,徐太太一邊替慧楓挾菜,一邊問著。
『我回國來開畫展,有朋友告訴我此地風景很好,最適宜寫生。』
『江小姐不是本地人?』
『我不是。』她微微一笑,隱瞞了身份,畢竟,她不能引起徐太太任何聯想,『我剛從美國回來。』
吃完了中飯,徐太太請慧楓到客廳坐,當她聽到慧楓對山裡的風景讚不絕口時,就很熱心的要她留下來:『多待上幾天,你才能領略到山居生活的特質,若是江小姐不嫌棄,就在寒舍住下來好了,反正這幾天若彬學校裡放春假,也可以陪著你到處走走。』
慧楓真是高興得想哭,她怎麼也想不到竟然會有這樣的機會,但,這可是天意?否則她怎會一上山就碰到若彬呢!
她答應後,徐太太就又趕緊收拾客房,讓她安頓下來,當若彬幫著她從車中把畫具搬進屋裡時,她看著已經及肩的兒子,心裡一陣衝動,幾乎想一把摟住他哭個痛快,但她忍住了,近在咫尺,母子卻不能相認,固然使她感到痛楚,但她能享受這一股溫馨又何嘗不是她的幸福呢?
也許是母子天性,陌生人原該有的疏離很快的就消失了,若彬把她當成了知己,除了引導她到各處參觀,還向她傾吐心中的秘密。『我長大想當生態學者,就跟爸爸一樣,把一生奉獻給大自然。』
慧楓跟他並肩坐在樹下,打開全部的心靈傾聽他的心聲。
這一生,再也不會有同樣的機會,如果是奢侈,也就讓她這樣的奢侈一回吧!
在森林保護區逛了一圈回來後,已經接近黃昏了,彩霞在峽谷中遊蕩,美得令人窒息,她屏聲斂氣的看著,心中對這樣磅礡浩然的美充滿了感動,一直到夕陽被愈來愈重的暮氣燒斷了,她才拍拍若彬的肩膀,說了聲:『我們走吧!』
若是能夠攜著若彬的手,在此地看一生一世的晚霞……她在心中長長歎了一口氣。
晚餐是在燭光搖曳下度過的,因為電纜臨時故障了,整個山區陷入一片黑暗,但燭光卻使得這樣的黑暗更加寧靜、安靜。
慧楓幫著徐太太把碗筷收拾好了,到客廳去喝茶,才坐定,外頭就響起一陣淅瀝的雨聲,滴滴答答地敲在屋瓦上,和著風聲,窗外竹林的簌簌作響,真像是一曲大自然的合奏。
那份清涼與不變,更是慧楓有史以來第一次感受到的,她不禁想起,曾經矗立在水邊的白樓,在那個山上的城堡,她度過她一生中最不堪的歲月,但朝風暮雨、晨曦晚霞的日子也是她最難忘懷的。
尤其是凱文——
她的心絞痛了起來,但當她看見若彬在燭光下專心地讀著一本「宇宙的奧秘」時,她的心情舒解了。
世事難以預料,誰又想得到十年後,她會找到她朝思暮想的兒子呢?
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慧楓凝視著若彬那充滿了智慧的臉,她知道過了今夜,她就該走了。揭露她真正的身份,對徐氏夫婦和孩子,都是莫大的傷害。
『你不會怪我吧!』她在心中對孩子輕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