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頁 文 / 姬小苔
答應來參加畢業典禮的桂珊,是在由洛杉磯飛往堪薩斯城的飛機遇上空難的,飛機在飛越多色沙漠時,由於視線不清,被後面一班飛往伊利諾的飛機撞下了山谷,當場死傷了三百多人。
桂珊也在這三百多人的旅客名單當中。慧楓趕到的時候,已經流不出眼淚來了。這一生中,她再也不可能碰到像桂珊這樣的人了,而她,也像所有愛護她的人一樣離她遠去。
遠在澳洲內陸的沈曼丹,由於交通不便,得到消息時,已經是兩個月後的事了,當她專程由澳洲趕來,桂珊已經下葬了。
沈曼丹在一個細雨淅瀝的午後,見到了心力交瘁的慧楓。乍然相逢,她們卻不像上次那樣激動,有的,卻是更深沉的悲傷。
『這是不可能的!這是不可能的!』穿著風飄欲舉修女服的沈曼丹顫抖著聲音:『她還那麼年輕!』
『也許你願意看看這些!』慧楓紅著眼眶,把一大疊剪報資料找了出來,都是藝術界對桂珊的哀悼與對她作品的稱讚,其中也包括有慧楓隨她在各地開畫展時的新聞資料。
沈曼丹在看完之後,仍然止不住的哭了,在這一瞬,她的清逸出塵消失了,她也不是滿懷悲憫、深入不毛之地的傳道者,她甚至不再是天主的女兒。她變得很平凡,跟所有「媽媽的女兒」一樣的平凡。
不同的是,她在今天失去了母親。
『昨天律師才通知我,伯母把舊金山的畫室留給了我,你會介意嗎?』等這一切激動都稍微平緩後,慧楓把律師那邊的情形說給沈曼丹聽,也是從那份遺囑裡,慧楓才知道,她除了房子和其他的不動屋外,桂珊把銀行存款和債券、股票全留給了曼丹,但卻把畫室和畫都留給慧楓。
『我不介意。』沈曼丹抬起了一直低垂的頭:『慧楓,也許你不曉得,她把你當成了女兒,我卻早已把你看作姐妹。』
慧楓哭了,桂珊去世時,她震驚得哭不出來,後來有一連串後事需要料理,她一人獨撐到現在,已經精疲力盡,見到曼丹這才痛痛快決的哭出來。
而十七歲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眼前,她也想起了凱文。
這些年,她也一直守著他們的誓言,甚至不再看別的男人一眼,桂珊曾經說她這樣很傻:『一個女人的青春有限,你應該追求幸福,徐凱文已經死了,你空守著那個諾言有什麼用?他若在地下有知,也會怪你的。』
想到桂珊為人的正直,對她的關愛,慧楓又一次情不自禁的悲泣。
『慧楓,不要哭。』曼丹溫柔地替她擦掉眼淚:『母親已經離開了,你一個人一定要堅強起來。』
多年後,當慧楓再循著昔時旅路,到亞洲舉辦展覽,追尋舊日痕跡時,跨上新加坡土地的第一步,這句話又重現在她腦海裡。
桂珊死了,可是精神永遠照耀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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漸漸地,慧楓在藝術界中嶄露頭角,收藏家對她卓越的作品有興趣,可是一般欣賞者卻對這個年輕的東方女性充滿好奇。
她太美了,美得纖塵不染,但在另一方面,她又充滿了旺盛的生命力,與她的纖柔似乎不相稱,後來他們把慧楓的特殊,稱之為「東方的神秘」。她所到之處,所受到的歡迎比當年的桂珊有過之而無不及。
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就在她卅二歲的聖誕節,一個大雪紛飛的冬天,強烈的思鄉心,使她決定要回家。她離家十年,即使那裡已經沒有她自己的家了,她也渴望再看一眼那兒的土地。
促成她東方之行的,遠是桂珊從前的經紀人海恩先生,他現在自己在蘇荷區開了個東方畫廊,可是對從前的生涯仍不能忘情,有一次在藝術雜誌上看到了慧楓的畫,特地來舊金山找她:『我們可以在亞洲開巡迴個展,如果你願意,我們安排台北作為最後一站,你可以在展覽完後,在那兒多停留一陣……』
亞洲之行是她多年的夢想,她相信那裡一定還有人記得她——新加坡、吉隆坡、曼谷、馬尼拉、香港和——台北。這些年來,魂縈夢牽的纏繞著她,可是,近鄉情更怯,她有些害怕、有些懼怯。
可是這一年美國的冬天特別冷,當她由東北地方回來時,她終於答應了海恩先生的邀請。
***
由香港啟德機場起飛的新航客機終於在桃園機場緩緩降落了。
對於這個才剛剛啟用的新機場,慧楓有說不出的陌生,一時之間,彷彿降落在另一個陌生的國度,但不一會兒,她就克服了所有的恐懼。無論如何,她是回家了。
這裡有她想見的人,有她愛的夢,也有逝去的夢,還有她的孩子,他好嗎?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慧楓回到台北,仍然沿用在美國開展覽時的英文名字——阿琳·江,同時拒絕接受訪問。
但這樣一來,她的神秘更引人好奇了,有記者千方百計弄到她的照片,刊登在報紙的頂端。
十年來,她的容貌變了很多,由不幸的逆境中站起來的,是彷彿女神般的女人,她看著自己的照片,那纖纖體態,優雅的氣質,是典型的東方女性,而才華橫溢的眼神與充滿智慧的嘴唇上,在嫵媚中含蓄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不論是誰,即使再熟悉,看到這樣脫胎換骨的她,也很難把她和從前的那個江慧楓聯想在一塊兒。
可是,勝利之後的她,得到的是什麼呢?慧楓陷入了沉思。
這些年來,尤其是桂珊去逝後,她一直是這樣的孤單,只有掌聲,沒有朋友;只有作品,沒有愛人。除非徐凱文能夠復活,否則她是不會再愛的了。
***
慧楓在大橋下了車,順著熟悉的小路走,只要再走不遠,她就可以看到那一泓清澈的潭水了。
白樓已經被董漢升毀於一炬,可是她相信熟悉的潭水也同樣的能夠撫慰她思鄉的心情。飄渺的晨霧由遠山翠拗中升起,遮斷了視野,一切,就像從前一樣,慧楓不由興奮了起來,加緊了腳步,可是當她走了廿分鐘後,她發現那一泓深潭不見了。
難道有人把整個深潭搬走了?
但無論她是如何的極目四望都找不到了,她呆呆地站在那裡,好半天、好半天都喘不過一口氣。
草綠色的,一直綿延到山腳下的原野上,只有一個牧童領著些小羊在那兒嬉戲,潔白的羊兒一見人走過來,慌忙地咩咩叫著,圓滾滾的小身子來回奔跑,既慌張又好奇。
『小弟弟!』她彎下身去問那個牧羊童:『你知不知道這兒以前是一個深潭?』
牧童看看她,點點頭道:『我爸爸告訴過我,以前這兒是有名的風景區,可是後來有人把它填平,已經好多年了。』
慧楓慢慢走了開去,她不願任何人看見她哭,即使是孩子。
忍了十年的眼淚終於掉下來。
董漢升燒掉她的白樓,害死了凱文,現在又填平了鍾靈毓秀的翠潭。但她也抱走了他的孩子,讓他知道自己有個兒子,卻永遠沒辦法知道下落。
她一邊走一邊抹去眼淚,十年來,她第一次有了跟董漢升扯平的感覺。
***
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緩緩爬著,像走在一個綠色的夢幻裡。
深綠、淺綠、墨綠……各種樹木花草的綠,夾雜著太陽不時篩下來的金色光點,交織成這樣美麗又安靜的夢,讓人覺得心也跟著芳香了起來。
慧楓搖下車窗,青山的氣息令她不由陶醉。她的孩子就住在這麼美麗的地方。可是,有人愛他嗎?
那對看起來很和善的夫妻會不會變呢?還是,他們比自己更懂得照顧這個不幸的孩子?慧楓的心情又複雜了起來,一時之間,幾乎失去了前進的勇氣。
一個穿著小學制服的孩子從坡下慢慢走了上來,雖然他戴著帽子看不清瞼孔,可是這孩子有股十分特別的氣質,他行走在山林間,宛如山林的王子,悠閒自在,器宇軒昂。
他一點也不像普通的農家孩子,難道是——?慧楓的心跳得更厲害了,『小弟弟!』她伸出頭去問他:『你知道山林溪怎麼走?』
孩子摘下了帽子,她看見那張異常俊挺的相貌,心一下子幾乎為之而碎。這是她的孩子!十年前他離開她的懷抱時,已經具備了這完美輪廓的雛型。
即使她不記得他的臉,母子連心的默契也讓她知道這便是她的孩子。
孩子那雙純真而頑皮的眼睛看了看她,然後指著公路的左岔道:『你往那兒一直去,過十五分鐘再轉幾個彎,再直走就到了。』
『謝謝!』她道過謝後,彷彿不經心地又問了一句:『你呢?我載你上去!』
『不!我喜歡走路!』男孩笑了,笑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臉頰上還有一粒深深的酒窩。
孩子!不要拒絕我,我是你的母親!慧楓在心中不斷地叫著,但她一句也說不出口。她有什麼資格做他的母親呢?十年前,她在火車上把他遺棄給陌生人,一去不回頭,十年來甚至沒有回來看過他,這是什麼母親!如果他問她,媽媽!這十年你在哪裡?要教她如何啟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