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姬小苔
『這都是環境逼出來的!』馥芬的唇邊掠過一絲苦澀的笑意。『方大可給了我太多太多的教訓,有時候我真搞不清楚到底該恨他,還是感激他?』
『什麼都不必!』
『為什麼?』
『當初他也許帶給你太多的痛苦與絕望,可是現在的你已經掙脫出來,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任他宰割的你了,人都有追求光明的權利,你既已走出了黑暗,又何必留戀?』
『我沒有留戀,我只是——恨!』
『恨就是留戀!你一再強調他對你的意義,不管這意義是好、是壞,都已經過去了,何必再讓從前那個齷齪的方大可,再來不斷影響現在的孫馥芬呢?』
『你說得對,好在一切都過去了。』馥芬笑了,跟著眼淚一起的笑容是那麼坦然。『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等過完暑假,我要回去唸書,你呢?看你今天早晨的態度似乎是有了什麼重要的決定?』
『你猜對了!』馥芬的情緒由哀傷中恢復了!『我昨夜考慮你說的話,決定從現在開始,不再回顧,過去的已經死了,我真正能掌握的是未來。』
『我倒想聽聽看!』
『你也許不清楚,全國最大的景觀設計公司就是董漢升的。依我的學歷,我沒辦法按照一般正常程序進去,所以只好利用關係了。』
『這也沒什麼不對,你並不是存心跟人家搶一碗飯吃!』
『不!這回你說錯了!』馥芬那張成熟起來的面孔有一層光輝:『我想盡量不要依靠任何人,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你——離得開嗎?』慧楓看著這幢設計典雅、精緻的華屋,姑且不論有多豪華,裡面的一草一木也都是馥芬的心血,而且她養尊處優慣了,外面的風雨她受得了嗎?
『我總該給自己一次機會!經過這一段醉生夢死的日子,精神上我一直很痛苦,我想除非我有獨立生活的條件,擁有真正的尊嚴,否則我是永遠不會快樂的。』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慧楓看著她:『也許千言萬語只能說聲——恭喜!』
第六章
秦德言的筆停留在畫像的嘴唇上,嫣紅一抹,少女可愛的唇形整個顯現了,但他還不滿意,繼續揮著畫筆。
『德言——』敲門的是沈曼丹,她端著一個大托盤,上面有咖啡、果汁和奶油吐司,但秦德言好像沒看見似的,只盯著畫布。
『先來吃飯吧!』沈曼丹勸誘著。
『我不餓!』
『你昨天晚上就沒吃,怎麼會不餓?你看你這一個月裡瘦了多少?我看你再撐下去就要成仙了。』
『我真的不餓!』
『不餓也得吃!難道慧楓一走——』
『不許提她!』秦德言突然暴跳了起來,大聲吼著:『拿走拿走,別來惹我!』
沈曼丹經他這麼一吼,只有乖乖地退了出去,但是心裡直對他那憔悴的樣子歎氣,何止憔悴,他簡直瘦得不成人形了。
他在折磨自己!他能夠坦然承受晚年喪子的痛苦,為什麼不能夠承受那個闖入他生命又滿身傷痕離去的少女,永遠不再回來?
沈曼丹端著盤子的手在發抖,但她咬緊下唇,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把餐盤端回廚房……
『他又沒吃!』吳媽看著那一大堆東西又原封不動的回來。
『他心情不好。』沈曼丹搖了搖頭。
『我們中午再試試看!』
『對了,他最喜歡吃排骨,我們給他燉個佛跳牆,現在還來得及,你快點到菜市場去。』
吳媽做的佛跳牆是有名的,即使在燉的時候,那由瓷盅中飄出的陣陣香味也讓人為之垂涎欲滴。
『好極了!』做好的時候,沈曼丹掀開蓋子一看,今天吳媽比平常更賣力,不僅湯濃味香,配色也很講究,她立刻放進了托盤裡。
『沈小姐——』
『什麼?』她端著托盤在廚房門口回過頭來。
『這些年來先生帶過那麼多女孩子回白樓過,可是我覺得你最適合他,為什麼你們不能——?』
沈曼丹沒聽她期期艾艾地說完,立刻離開那兒,也許,吳媽講出了她心裡的秘密。
但,那些已經過去了。
現在,她所付出的,只是關懷與同情。
其他的,以後——再說吧!
她盡力屏住聲息,可是仍覺得眼中有著難忍的淚水。
畫室的門緊緊地鎖著,難道——?她心中升起一陣惡劣的預感,不!她不能任他這麼糟蹋自己,放下托盤,她用力敲著門。
門突然開了,她趕緊彎身去拿托盤,可是緊接著的一聲大吼把她才升起的喜悅整個澆涼了。『不要煩我!』秦德言運足了氣大吼著,然後「砰」地一聲關了門。
他關門的力氣太大了,以致於正在發愣的沈曼丹措手不及,差點摔了一大跤,可是人雖然沒有跌倒,整個盤子卻脫手飛了出去。
她忍住氣,獨自收拾了好一會兒,才把殘局端回廚房。『他——』吳媽一看她的狼狽相就知道了,不免歎了一口氣。
『算了!別管他了,我們吃飯吧!』
吳媽佈置好廚房的小桌後,沈曼丹拿起了碗,望著香噴噴的飯菜,她不僅一點食慾也沒有,還直想掉眼淚。如果依她以前的火爆脾氣,她早就氣走了;可是,她發現自己變了,不再容易衝動,而且還懂得忍耐和體諒別人。
但她的脾氣愈好,秦德言卻像有心跟她作對似的,一天天的變本加厲起來。
***
秦德言深陷在牆角的沙發中,不住地喘著氣。
剛才那樣對沈曼丹,老實說是太過份了,但這是不得已,在這個節骨眼,他不希望任何人打擾他。他要盡全副力量完成這幅作品,即使不吃不喝……這種使人瘋狂的投入態度,是最消耗心神,而且很可能使得以後——
以後?他用力的搖搖頭,他管不了那麼多了,他目前唯一的希望,便是完成這幅畫。就算是——死,也不足惜。
他站了起來,那份激烈喘氣的模樣著實怕人,他的兩頰凹陷,鬍子許久沒刮,一蓬蓬地直往外冒,眼窩下一圈黑,身體瘦弱得簡直變了型。
自從慧楓走了後,那個風采翩翩的畫家似乎也跟著消失了。可是他自己一點也不在乎,在他的生命中,他似乎只剩下了這幅畫。他為慧楓作的畫。她是他的學生、愛人、媳婦……
在命運的蹂躪下,她仍是那麼美、那麼無辜!是他心中燃燒的愛,使得一切更複雜了。可是他把她的神秘畫得這樣淋漓盡致,畫中人彷彿隨時可以在生者的空間中行走、呼吸,然後再神秘的消失……。
秦德言走向畫布,顫巍巍的拿起最小號的畫筆。現在這幅畫在他不眠不休的狂熱工作情緒下,已經接近完成了,只剩下她的一雙眼睛。
慢慢地,在他一瞬也不瞬的注視下,那雙眼睛一點一點地露出了光芒。比唇邊的那抹微笑更神秘,更富於智慧。那雙眼睛同樣也在——瞧著他。
『啊!』他忽然全身懍怖,劇烈地顫抖著,而且情不自禁的遮住面孔。他不能看到她,不能再看到她。
但這時候發現畫已完成是來不及了,他一步一步往後退,不小心碰翻了椅子,他也不管,只兀自低著頭。好半天,他才喘著氣移開遮在瞼上的手指。
老天爺!她就站在那兒!愛、欲、憎、苦,都是和她在時一樣活生生的。『慧楓!』他用全身全心的力量,第一次叫出了她的名字。
那甜蜜的感覺使人全身顫慄,他只覺得心上一陣可怕的抽痛,他彎下腰,喉嚨發出奇怪的聲音,但是他叫不出來,眼裡全是血絲……
***
『心臟動脈血管破裂——』面無表情的醫生拿起X光片,說出一大堆術語。
『有救嗎?』沈曼丹的臉整個蒼白了。
『你是他的家屬?』醫生懷疑的瞧著她。『現在只有家屬才可以作決定,一個是順其自然,把他放在加護病房裡,另一個是立刻開刀。』
『開刀就有救?』
『依他的情況只有百分之三的希望。』
『那在加護病房裡他好轉的比例是多少?』沈曼丹的臉色由灰白變青了。
『零。』
『什麼?』
『小姐,別激動,這是沒辦法的事,你千萬要鎮定一點,否則我就沒辦法跟你討論下去了。』
沈曼丹拚命克制自己,才不致於瘋狂得大聲喊叫,醫生冷漠的態度固然可惡,但他說的也沒錯。
『你好點了吧?』醫生看著她的臉色由白轉青再轉成灰。
『好多了!』她喘了一口氣,把閉著的眼睛用力張開,再閉上,當她再次張開時,她知道自己已經有足夠的力氣與殘酷的現實搏鬥。
『開刀,即使是百分之三的希望也比零好!』她說完之後,蒼白著臉孔,跌跌撞撞的離開;站在電梯門口,她不住的喘著氣,那可怕的樣子,引起旁邊的人一些驚異的眼光。
秦德言在急救後已經醒了過來,正不斷喊著渴,由於是加護病房的關係,所有的窗戶一律密封,全靠中央系統空調,沈曼丹才一走進去,果然也覺得氣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