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姬小苔
『可是——』
『這是一個重要的觀念,你慢慢會懂的!』他一揮手。
慧楓隨著他瀟灑的背影爬上二樓,腦中混亂一片,但也為窺到藝術殿堂的大門,而興奮異常。淡淡的亞麻仁油味瀰漫了整個空間,畫室大得像海一樣。慧楓瑟縮地在門口停下腳步。
『進來啊!』秦德言把她的畫袋放在地板上,打開窗戶:『你可以隨意選個地方畫。』
她深深呼吸著風中的草香,打量著畫室,充足的光使得一切生意盎然。上了白漆的帆布隨意卷在角落裡,到處都是豐富的色彩,明亮生輝。
『如果你要改改光線,可以拉開窗簾。』秦德言示範如何使用自動窗簾。
『我該畫什麼呢?』環顧四周,她找不到一尊石膏像或是靜物寫生用的臘果。
『先參觀我的畫室,模特兒半個鐘頭內會到。』
『模特兒?』她大著膽子:『聯考術科只考石膏像!』
『那些錯誤百出的複製品?』他嗤之以鼻:『再大的天才也會毀在它們手裡。』
『我還不夠資格畫模特兒!』她急得都快哭出來。
『別怕!』秦德言走了過來,雙手很自然的放在她肩頭,近得可以嗅到他瞼上刮鬍水的香味:『你要做真正的畫家,就要拋棄不正確的觀念,由真實的人體畫起。』
『太難了!』
『什麼事不難?』他更逼近了,笑容在他瘦削的瞼上擴大。
她不敢再出聲,想到要畫一個真人,而且還是個赤裸裸的人——就像那些書中描繪的一樣——。
秦德言打開另一間畫室的門時,慧楓簡直不敢張開眼睛。如果給嬸嬸知道秦德言專畫不穿衣服的女人——
『人體是最神聖的,也是這個世界最美的。』秦德言莊重的走向其中最大的一幅:『要畫一幅人體,一定要充分瞭解裡面的骨骼、肌肉和筋腱;同樣的,要畫一個頭像,一定要瞭解這個人腦子裡和靈魂裡在想些什麼!』
她想不起在哪本書中看過同樣的句子,等他發表完一番閎論後,她才怯怯的開口:『您——真的知道她在想什麼?』
『傻丫頭!』秦德言笑出了聲,但收住笑聲後,他疑惑的偏著頭,若有所悟的說:『我告訴你這些會不會太早了?』
『德言——』樓下傳來一個女人的聲晉,很嬌很脆。慧楓跟著秦德言走出畫室往下看時,那女人正爬上樓。正是他筆下的模特兒,跟畫裡一樣的美、一樣的豐滿,慧楓的心一跳。
『我來介紹,這是我新收的學生江慧楓;這位是我的模特兒沈曼丹。』
『沈姊姊,你好—』
『你好!』沈曼丹自顧自的走進畫室,混血兒般的深輪廓和濃郁的香水味,都令慧楓有些自卑。
『你休息一下,我們就開始了。』
『嗯!』沈曼丹把皮包往一張帆布椅上一扔,靠在窗邊的沙發上,很隨便的踢掉腳上的高跟鞋:『還在唸書?』
『是,高三。』
『那不是要考大學了嗎?怎麼有空?』
『她要考美術系!』秦德言替她回答:『慧楓,沈姊姊是美術系的高材生,以後有什麼問題也可以向她請教!』
『別給我亂宣揚,這我可不敢當!』沈曼丹打量了她一眼,口氣冷冷的。
『慧楓,她要更衣,你先到隔壁畫室迴避一下!』
牆壁很厚,可是沈曼丹的聲音實在太大了,彷彿與秦德言起了強烈的爭執,隱約的傳來幾句「我不幹」之後,那扇門開了,怒氣沖沖的沈曼丹由裡面衝了出來,直奔下樓。慧楓不安地向畫室裡張望時,秦德言鐵青著一張瞼,好陰沉的坐在那裡。
『秦老師!』她囁嚅的,真擔心自己做錯什麼。
『別管她!』他的臉色好了一點:『你先打開畫架畫外面的風景,要不然到書架上找書看,我坐會兒!』
『我——還是先回去好了。』
『去!聽話。』
她不敢有所違抗,才支起畫架,外面就有人走進來;她起初以為是秦德言,但她回過頭看見的是張年輕的瞼。
『你是誰?』那個漂亮的男孩皺著眉頭問。
『我叫江慧楓!秦老師的新學生,你呢?』
『秦倫!他的獨子。剛才沈曼丹是怎麼回事?怒氣衝天,叫她也不理,好大的小姐睥氣!』
慧楓聽得出他口氣中的厭惡,可是沒敢搭腔,秦德言肯收她就不錯了,何況這是別人的私事。
『別那麼不安,我批評她沒什麼不對;你繼續畫吧!我走了。』
秦倫出去後,她才吁了一口氣,回過神來。剛剛他說他是秦德言的獨子,真看不出來,秦德言的年紀——真有那麼大了?也許有錢人懂得保養,不像叔叔,才四十出頭,就皺紋滿面,好像天下的重擔全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
她釘好紙拿起筆,胡亂地畫起窗外的風景;起初還心思紊亂,但不一會兒就被清新的風景吸引住,全神貫注的經營著那片小天地。
『江小姐,先生請你下樓吃飯!』一個婦人的聲昔打斷了她的專心。都吃中飯了?她看看腕上的那只舊表,果然指在十二點,實在該走了,她趕緊收拾畫具。
『我是秦家的傭人,我叫吳媽,剛才你來時我正巧去買菜,收拾好就下去吃吧!別客氣,你不去吃的話,先生會生氣的。』
『這——不大好吧?』
『來了就是客,先生很注重這些的!』
她在吳媽的引領下走進餐室,秦德言跟兒子都坐在長餐桌旁。
『慧楓,這是秦倫!』
『我們見過!』秦倫低首斂眉,一副大氣不敢出的樣子,跟方才判若兩人。
『哦!開動吧!』秦德言拿起筷子:『慧楓,沒什麼好菜,你就當在自己家裡一樣別客氣,盡量吃。』
桌上雖然是四菜一湯,可是除了過年過節,她還沒享用過這麼豐盛的內容,但她仍然有點躊躇,遲遲下不了筷子。
『以後每個星期天中午,你畫完了就自己下來在這裡便飯!』秦德言知道她不好意思,若無其事的替她挾菜,往她前面的小盤裡堆。
『是!』撲鼻的菜香、誘人的色澤,她實在也是餓了,不禁食指大動,吃到一半,才發現坐在對面的秦倫正在看她,那眼光很奇怪。
『師母呢?她怎麼不一道來用飯?』她避過他的眼光,為掩飾自己的羞窘,沒話找話說O
『我媽十年前就過世了。』秦倫的表情很淡然。
她說錯話了!兩頰可怕地發起燙來。
***
上完體育課回來,慧楓發現抽屜裡多了張紙條;是馥芬的筆跡,約她放學後在校門口前的圓環見。
『我想了一個禮拜,應該為我媽的事跟你道歉!』馥芬瘦多了,一雙眼睛還紅紅的。
『我倒覺得她的話並不是全沒道理。』慧楓面無表情的:『至少她說出了真相,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家燒飯了。』
『別走,我需要你幫我出個主意,你可不可以——陪我去參加現代舞團的招考?』
『我實在幫不上忙!』她強迫自己狠下心。
『你,你——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啊!』馥芬似乎沒法子忍受她態度急遽的轉變,她的眼眶整個紅了,淚水奪眶而出。
『我不是存心丟下你不管,可是你有沒有替我想過你媽會恨死我?』她急得跺腳,而對好友對她的無限期望,她的心又在昔日友情中軟下來。
『我們瞞著她!』
『你太天真了,遲早她會發現!』
『你以前不是一直鼓勵我,只要拿出勇氣誰也奈何不了我?』
『那是以前。』
『我經過多大的掙扎,才肯定自己的想法,沒想到你——』
『拜託你別哭好不好?』
『你答應了?』馥芬還在吸鼻子。
『算你贏了,交到你這種朋友,真沒辦法!』
『謝謝!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的,你真好!』馥芬破涕為笑。
『少拍馬屁了,招考的日子是哪天?』
『明天晚上七點鐘。我媽明天要陪我爸去喝喜酒,只要我們能及時趕回去,她一定不會知道的。』
『那只有碰運氣了。』慧楓聳聳肩,她雖然答應好友去冒這個險,但實在不敢想像後果。
『這盒四十二色粉彩,是我托小阿姨特地從香港帶來的,送給你!』馥芬從書包中拿出一個很大的鐵盒子。
『我不要!』
『拜託!』馥芬又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她只有打開那個扁鐵盒,四十二根方型的粉彩依照著明度排列在那兒,絢爛而華美,簡直讓人難以拒絕。
『太貴重了,以後不要這樣。』她不能再接受馥芬的禮物了,每次,都讓她有種接受賄賂的感覺,那感覺沖淡了禮物本身帶來的喜悅。她好像——成了個騙子,以友誼去換取她買不起的好東西。
***
『就是這個地方?破倉庫嘛!』慧楓又重新核對了一下報上的地址。
『方大可是我最崇拜的舞者,如果我能加入這個舞團——』
『別盡做白日夢了,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