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姬小苔
小手提錄音機的音樂響起來時,孫馥芬已經在體育館中央擺好了姿勢,輕盈的在地板上旋轉著,那水藍色的舞影真像只美麗的天鵝。
慧楓不懂得舞蹈,但是她真喜歡看孫馥芬跳舞;孫馥芬一跳舞,整個人就變了,再也不是那個脆弱的,老是想討好別人的女孩子,也只有在舞蹈中,她才像真正的孫馥芬,活潑、有自信心、充滿了生命力,而且美麗至極。
慧楓崇拜所有「美」的東西。
「美」使她覺得她能和別的東西有所聯繫。比如和孫馥芬之間的友誼,她們在這所聞名全國的一流女中同學了幾年,孫馥芬依賴、懦弱的個性,給她帶來不少麻煩,但一當孫馥芬討好的跳舞給她看,她滿肚子的氣就化為烏有。
慧楓坐在石階上,被溶入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中,欣賞著孫馥芬忘形的翩翩舞影。
體育館裡除了她們兩個之外沒有別人,可是豐富的動感彌補了所有的空虛。當馥芬完成一個艱難的高級動作時,她鼓起掌來;但孫馥芬突然一個重心不穩摔倒在地。
『站起來!』慧楓大叫著。
『我爬不起來!』馥芬痛苦的喊。
『站起來!』慧楓把音樂關掉:『我數三二一,我們重來一次。』
『我不能夠!』馥芬兩手抱著膝蓋,賴在那裡。
『你再不起來,我就不理你了!』慧楓突然冷靜下來,馥芬每次都拿哭泣、軟弱來要脅她,使她產生同情,不得不伸出援手,但這次她不會就範了。
『別丟下我!』馥芬著急的站了起來。
『五、四、三、二、一——』慧楓把錄音帶倒了回去,天鵝湖的序曲重新響了起來。
水藍色的天鵝滑出水面,比剛才那只更美更優雅、柔軟的四肢舞出了天鵝所有的哀怨與夢想。
當天鵝向空中呼喚時,慧楓看見了天鵝公主瞼上的笑容與淚光。
人生——總免不了挫折輿艱難,對不對?慧楓在心裡喃喃自語!馥芬,你快要成人了,不應該為巴結別人,繼續扮演純真可愛的小孩角色。你那種要糖吃的甜蜜面孔,只會使你喪失應該擁有的。
漂亮整潔的高級社區離貧民區只有短短的兩條街。
慧楓羨慕的看著圍牆中闊葉麵包樹及綴滿黃色桔梗的花架。當孫馥芬掏出鑰匙時,慧楓停住腳步說了句再見。
『進來坐會兒?』
慧楓搖搖頭,圍牆高雅的世界的確吸引著她,但少女特別敏感的自尊心使她拒絕。她尤其不喜歡孫家夫婦精明勢利的眼光,她還記得頭一次去孫家時,他們查戶口似的態度,和發現她是孤兒的驚奇,幾乎使她無地自容。
貧窮不是罪惡,身為孤兒也非她所願,是不是?他們——憑什麼瞧不起她?
『馥芬——』有人在二樓陽台上,她抬起頭,是馥芬的母親:『請慧楓進來。』
『我媽請你進去,昨晚她烤了一個大蛋糕!』
『慧楓坐啊!』孫太太果然端出一個蛋糕:『馥芬,瞧你一身汗,先去洗個澡!』
『我要先吃蛋糕。』
『快去!』孫太太不理會女兒的撒嬌,瞼色一沉,馥芬只有乖乖去了:『你叔叔嬸嬸還好吧?』孫太太把裝了蛋糕的小碟子遞給她。
『很好,謝謝!伯母,您喊我進來,不僅是要請我吃蛋糕吧?』
『你很聰明!』孫太大意味深長的看她一眼:『那我就直說了。馥芬最近成績退步得很厲害,你知道吧?』
『知道。』
『我去找過你們導師,她說你的功課也顯著下降,數學還差點兒不及格。』
慧楓沒吭聲,她的成績只該對自己負責,與任何人無關。
『我相信依你的聰明,只要略加用心一定趕得上,但馥芬不同,她除非一直保持努力,否則很難考上大學。』
『馥芬她——』
『我知道你的意思!』孫太太阻止了她:『我一直不反對馥芬跟你在一起,是因為我和你孫伯伯都覺得兩個好朋友彼此鼓勵,會有正面的影響;可是,馥芬變了,她的功課退步不說,思想上還有極大的偏差。』
『那不是偏差,她想做現代舞者是她真正的理想!』慧楓知道話一出口會對自己不利,可是她要讓孫太太明白勉強女兒讀大學是個錯誤的決定。
『我明白了,果然是你在慫恿她!』
望著孫太太陰沉下來的臉色,慧楓仍然不為自己說真話而後悔。
『慧楓,也許我話說重了,可是你該明白身為母親的苦心。從現在開始,除非你能鼓勵她考大學,否則我不希望你們再在一道,尤其不要假藉上圖書館之名在外面玩。』
『孫伯毋,嬸嬸還在等我回去燒飯,等馥芬洗好,請你告訴她我先告辭了。』
『你慢走!記住我的話了嗎?』
慧楓點點頭,步履沉重的走出孫家大門。儘管馥芬的未來不該由她來爭取,可是她很難過,她的熱心、正義不但沒解決問題,還因此失去了一個好友。成人的世界也給她一個可貴的教訓,她實在太單純了。
『慧楓——』一身香皂味的馥芬追了出來:『留下來一起吃蛋糕!』
『不!我該回去了,馥芬,最近我家裡事情比較忙,可能以後沒法子陪你練舞了。』
『你是怎麼搞的?』馥芬睜圓了那雙天真的眼睛:『唉!等等——我媽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
曙光映進了閣樓的小窗,慧楓在床上伸了個懶腰,今天是禮拜天,功課昨天晚上都做好了,尤其是不用去學校面對馥芬,她更可以好好鬆口氣。
她跟馥芬已經整整五天沒說話,同學們都很奇怪這兩個好友,怎麼突然疏遠得像陌生人。但她相信時間將沖淡一切,更何況畢業考在即,大家的注意力會很快轉移的。
想到畢業考,她轉過頭看著那張簡陋的書桌上,上面的教科書堆積有如山高,自修功課表也排得密密麻麻的;在學校裡,每個人都裝得輕鬆坦然,絕口不提聯考,反而大談電視節目,可是其實都像鴨子一樣,水面上平靜悠閒,水底下卻在拚命往前劃。
前一陣子她為陪馥芬練舞,的確浪費了許多寶貴的時間,所以自禮拜二起,她又開始拚命加油。
一整個禮拜的死啃書,使她又重新恢復秩序,而且信心大增,看著吧!畢業考她一定會重振聲威的,她跳下來,迅速地整理好床鋪。今天是她難得的假期,為了到白樓去學畫,她等待了好多天,那種盼望,也是她狠下心唸書的原動力。
至少她比班上任何人都幸運,她有足夠的信心與志氣追求她的理想。
『一切要多加小心!』洗過早飯的碗筷後,叔叔又一次的叮嚀。她點點頭,避過嬸嬸不滿的眼光,輕快地走到車站,心裡直想大聲唱歌。
上了渡船,她一眨也不眨的盯著那棟白樓,突然緊張了起來。她真怕秦德言那天只是一時高興,說過就忘了,那她該怎麼辦?
她的希望會破碎,美夢會成空,不能讀藝術系,甚至不能上大學……她愈想愈恐怖,船靠岸的時候,全身僵硬,幾乎站不起來。
通往白樓的是一條綠柳垂蔭的小徑,她不止一次的幻想過自己由此處走向白樓,但現在她躊躇了。畢竟秦德言是大名鼎鼎的畫家,根本不必對她這個黃毛丫頭有什麼允諾,到時候他推得一乾二淨——
『江慧楓!』驀地,後面一個聲音驚醒了她可怕的幻想,她嚇得差點叫了出來,趕緊回過頭去。
『你怎麼了?』秦德言一身輕便的晨跑裝:『瞼色那麼壞!』
『秦老師,您好!』她慌忙的朝他一鞠躬。
『不要多禮,我最怕受拘束!』他笑了,笑容使他深沉的面孔更增魅力。他是她所見過最好看的男人,而且有名。當他伸手取過她肩上的畫架,她甚至受寵若驚。
『我背得動。』
『太重了,瞧它把你的背都背彎了。下次不需要帶畫架來,畫室裡有現成時。』
慧楓一進大廳就瞪視著牆上一扇大窗子發呆。
即使是這樣的客廳,這扇窗子還是太大了,大得像要使窗外怡人的風景都衝進房子裡來,使人喪失對房屋應有的安全感。
她轉頭看著秦德言,他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也跟她笑了一笑。她再仔細的看了眼那大得出奇的窗子,她上當了,那不是窗,那是一幅畫。慧楓驚愕的張開嘴,假窗子給她看到一個嶄新的世界。
『這叫做超寫實藝術,聽說過嗎?』
『可是——簡直跟真的一樣。』她的胸口澎湃著從未有過的激盪。
『它就是真的!』
『但它明明是假的!』
『不!它是真的,是超寫實而非超現實的。』
她困惑無比的看著那扇假窗,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嘴還愚蠢的張著,連忙閉了起來,一張小臉更是羞得通紅。
秦德言似乎很欣賞的瞧著她,一邊繼續解釋著這耐人尋味的「真」:『所謂的超寫實是以科學技法來配合藝術。應用在藝術的表現上,將真實的東西原原本本的再現,它的「超越」是有來由的,是仿造自然,也是「再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