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別怕,愛麗絲

第23頁 文 / 姬小苔

    修澤明是我生命中最深沉的愛,儘管這個夢碎了,但夢的碎片沉落於靈魂的湖底,永遠永遠的在那裡了,沒有花圈沒有任何哀悼辭,只是在那裡。

    我也不接受任何人的花圈與哀悼,即使是婉蘭。

    「其實——」她也低下頭,不讓我見到她眼中的淚光,「我感激你——為父親所做的,他的一生,都在忙碌中度過,從沒有過什麼快樂,你是唯一使他得到過幸福的人。」婉蘭說,「你給他的,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當初,我是願意連生命也給他的,如果老天憐憫我,應該在那時就讓我隨他去,不再回人間,也不在人世嘗盡酸甜苦辣。

    婉蘭一定也恨過我,只不過她的恨、嫉妒、不信任……隨著歲月而消逝,我們現在已經是陌生人了。

    愛、恨……一切的一切都隨風而逝,我的胸口陣陣激盪,久久不能恢復。

    「如果父親知道你現在——」婉蘭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她是真心的為我感到難過。

    「我很好。」我不想多做解釋,也不想她再為我做無用的費心。

    「不!他若是知道了一定會傷心的。」她搖頭,臉上哀傷的表情已恢復了平靜,目光很柔和,也很堅定,「愛麗絲,讓我照顧你。」

    婉蘭的意思是要我回美國去,修氏企業的根基在那兒,她會給我應該有的生活。「你也知道,嘉誠離開了。」她艱難地嚥著口水,如果我願意幫她,她會更高興。

    「倘若你不願意去美國,我希望你能幫我管理台灣的業務。」她體貼地建議:「我老是台灣、美國兩邊跑也不是辦法,你若是肯替我坐鎮就好了。」

    台灣的分支?

    婉蘭苦笑:「你曉得嗎?我跟嘉誠的婚姻——就是這麼跑丟的。」

    我婉拒了。

    「你把全部精力花在一個孩子身上,為什麼不為多一點人服務。」她動了疑心,不斷追問是不是有什麼苦衷?

    她才不過卅歲,已經像個老婆婆了。

    我不再回答,這幾十分鐘內,我已說得太多,如果可能的話,我情願我們沒有再見過面。

    由於我的沉默,婉蘭也沒辦法再問下去,分手時,原先見面的喜悅也完全消失,只剩下成人間的無奈,對往事的唏噓以及彼此的疏離。

    我們曾經是那麼好的朋友,關係又那麼特別,但一切已成了追憶。

    我們——都長大了。

    ※※※

    這天早上的課程是講解台灣古地名,有些東西不是四平八穩的印在教科書上,但卻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孩子應該知道的。

    早一點告訴他,比三歲時就讓他背對貳六個英文字母更重要些。

    我從三貂角、九份、基隆一路講下來,他的興趣十分高昂,有時候重複我念過的,比如「艋胛」、「葫蘆墩」,這些都是原著民的取名爾後漢譯的。

    「雞籠」他吃吃地笑,念到「天母」時,更是笑不可抑,「聽無!聽無!」

    等他笑夠了,我還會告訴他,嘉義從前叫打貓,而打狗就是高雄。

    他大笑時候的樣子,跟祖英彥年輕時十分酷似。

    祖英彥現在已經不笑了,至少我看到他時,他沒有任何笑容。

    也許,他沒有機會練習。

    小小孩愈來愈開明、般若居居的氣氛也比我初來時好得多,即使方東美仍然我行我素,可是般若居比從前有生氣,連傭人都來跟我說,老師,你來了之後我們這裡不一樣羅!

    我不相信自己能改變什麼,原有的氣氛也不是我能改變的,但我願為孩子付出我的所有。

    修婉蘭從園子的另一頭走過來,神清氣爽跟我們打招呼,蹲下身和小小孩談話,不知道為什麼,一向看到陌生人也不怕的小小孩,卻顯現出畏懼的樣子。

    不過修婉蘭不洩氣,她仍微笑地逗他,小小孩不理她,自顧去蕩鞦韆。

    「你看!你看!我快飛到天上去了。」他興奮地對我大叫,可是始終都沒有對婉蘭表示出歡迎的樣子。

    「他怕生,以後就好了。」婉蘭也看出來,倒是不以為意。

    不過那也只得等下回了,她來台北已經一個禮拜,非回去不可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雖然當著保母、傭人不好明說,但她是在暗示,如果我改變了主意,現在還來得及。

    小小孩的聰穎超過我對他的瞭解,連傭人都聽不懂婉蘭那些巧妙的話,他卻表現出激烈的反應,用力抓緊我的手,小臉掙得紅紅的,瞪著修婉蘭。

    「他捨不得你呢!婉蘭輕輕拍他:「阿姨還會買很多禮物,你也喜歡阿姨吧!」

    小小孩做了個鬼臉,跑掉了。

    我從心到身,有一陣細細的電流通過。

    「跟你相處過的人,很難不喜歡你。「腕蘭說:「你看起來冷漠但是心卻比別人真誠。

    她——指的是誰,修澤明、小小孩、祖英彥,還是她自己?

    她不可能喜歡我,在她得知她父親愛我之後,她怎麼還可能喜歡我。

    小小孩跑了回來,一張小臉跑得都是汗,伸手死命的拽我,我雖然被他拽得幾次要跌跤,但心裡的踏實與滿足是前所未有的。

    我也總算明白,為什麼當有苦難來臨,做母親的總是要擋在孩子面前,甚或犧牲生命,那不僅是生物為了延續族群的本能,也是愛。

    ※※※

    婉蘭回去後,真如她所保證,托玩具公司送來禮物,其中一個大地球儀最獲得小小孩的歡心。

    孩子完全被地球儀迷住了,我講解世界地理時,用心聽講的程度只可以用「狂熱」兩個字來形容。

    我慢慢發現,他喜歡的地區跟永昌企業在世界的分佈點完全吻合,他從沒有提過「父親」這兩個字,可是他父親會去的地方卻是他關心的重點。

    方東美也來看過這個地球儀,她是聽說婉蘭送禮物給孩於特地來看看的。

    她並不關心孩子,關心的是將來和婉蘭見面時要說的場面話。

    小小孩看見她下樓非常高興,自戒毒回來後,她不是出去應酬,就是買東西,即使在家也不得閒著,不斷有旗袍專家、美容師、按摩師上門,原本得靠大量化妝品的皮膚,現在隨時都是容光煥發。

    她的身材也因有氧老師的指導而有顯著進步。

    但這一切,對她的婚姻並無任何幫助。自舞會後,祖英彥沒有在般若居露過面,根據這一期的財政雜誌內幕報導,自從祖老夫人去世後,他在接班上並不是百分之百的順利,方東美雖然不管事,公司裡卻還有一個擁有少數股權的親戚——陸銀龍。

    陸銀龍沒有任何經營的本事,卻很擅長扯自己人後腿,不時製造些情況使人疲於奔命。

    祖英彥起初不曉得是誰在內神通外鬼,吃了不少暗虧,後來查出來了,想盡辦法才把這個搗蛋鬼請走。

    祖英彥在合併方氏與永昌時,也花了相當力氣與時間,人事、經營才上軌道,現在正是他衝刺的時候,不能常常來般若居,也有情理可原。

    方東美來教室時,只能用「驚艷」兩個字來形容。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樣美,打扮更可以打九十九分,一襲聖羅蘭的緞紋風衣,微帶男性化的帥氣剪裁,讓人耳目一新,也完全顯出她的纖細。

    我不知道祖英彥為什麼能對她不動心。

    小小孩見到母親來看他上課,很是親熱,但再也不像從前那麼粘她了。

    方東美又坐了一會兒,到保母帶孩子去吃點心時才離開,她走了很久,教室裡還蕩漾著她的鈴蘭花香水味,女性的、優雅的、無所不在的香氣。

    也像是死亡的幻影。

    我打開了窗戶,趕走這無稽的感覺,我一再教自己不要這樣想。

    只不過是巧合罷了,方東美用的,正是婉蘭母親愛用的香水,並沒有什麼。

    回過頭,王美娟站在我後頭。我被她的突然出現嚇了一跳,但我不怕她,不管她知道了什麼,我都不怕她,可是她的眼神讓我知道麻煩來了。

    她走到我身邊,陰側側地說:「我知道你!」

    是嗎?她知道了什麼呢?我的本來姓名?孩子的生母?修婉蘭的朋友?還是祖英彥的初戀情人。

    或者,她一項也不知道,只是在唬我。

    「你很有辦法嘛!」她見我不理,又逼近了一步,破壞了所謂安全距離。

    「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我冷靜地看她,並沒被她逼退一步。

    「真的不懂?」她哼了聲,陰險的揚揚眉,「你以為你還可以——」

    她住了口,我順著她的視線往門口看去,保母站在那裡。

    王美娟瞪了我們一眼,沒再說什麼,從另一個門離開了。

    「她來做什麼?」保母好奇地問:「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般若居裡,最討厭王美娟的,不是我,而是她。

    過完舊歷年,方東美的病又有了新變化,我起初只是奇怪她怎麼安靜下來,不再出去應酬,也沒有大隊人馬來家裡替她美容、按摩,倒是常看見醫生在家裡進進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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