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姬小苔
「你一點也不難過?」他罵完了,覺得我太無羞恥心。
「我為什麼難過?口出穢言的是你!」
「你——」他這下是氣瘋了。一個堂堂留美學人,到哪裡都有人當鳳凰蛋捧著,卻在我這兒處處吃癟,怎不教他生氣呢?
但我可不是專程來欣賞他的生氣模樣。他開心點,世界便會多一個快樂的人。
「韋先生,各人頭頂一片天,各有各的福氣。」
「我可以給你幸福。」他氣咻咻地說。
他口出狂言。這牛未免吹得太大。這年頭誰也不敢保證自己一輩子平安順遂,他居然還想把別人的萬事如意一起包了去。
一股蒼涼湧上心頭。我看著他,搖了搖頭。
「你不相信我?」他抓住我的手。如果八點檔的連續劇還像他這麼老式,收視率一定跌到谷底。
我為什麼要相信他?多年以前,我曾給過他機會,他卻迫我殺生。
「相信你,我有什麼好處?」
「你可以得到幸福。」他斬釘截鐵。
「你自己幸福嗎?」
這個問題足夠他思索一生。如果世上真有幸福保障券,販售處會擠破頭。
「我有什麼不幸福?」他非常地不用大腦,「我有——」
他說出一大堆好處來。高官厚祿、人品、學識,最後還加上美國公民證一張。
總之,他是個寶藏,有多少人垂涎於他,但他只等待可憐的基督山伯爵去挖取。
我對他的藏寶沒有興趣,也不想當美國公民。
做美國人是人,中國人也是人,並不能讓我多出一個眼睛或一隻尾巴。但他可以幫助其他需要到美國去才能幸福的女人追尋彩虹。
「我毀了你一生——」他又說。
我笑得流出眼淚:「你以為你是誰?能毀我一生?」我不屑地說,「我自覺我的一生好得很。」
「我們再重新開始。」
「我對你沒興趣。」我的未來不在他身上。
「你是為了你房裡的那個男人。」他像風車,轉了半天,卻永遠留在原地。
我失去了所有耐性。
「對,你說得非常正確,所以你現在知道了吧!你騷擾了我,破壞了我。」我掉頭而去,發誓自此擺脫他。
「他配不上你。」他追著叫。
「哦?」
「你何必跟一個有婦之夫鬼混。」
「那要看我高興。」我看不起為了不能達到自身目的,而不惜誹謗別人的人,即使他根本對那人一無所知。
「你會後悔。」
我沒理他,快步上樓。
「你最愛護名譽,為什麼此時又不再顧惜?」他叫得隔條街都聽得見。
現在全世界都知道我與有婦之夫鬼混。
我不想對一個失去理性的人生氣,但上樓後,全身還是陣陣發冷,頭暈眼花。
「你們——談妥了?」陳誠一聽我敲門,立即放我進去。
我點點頭:「這個人下次再來,你幫我打—一九。」
「他說了些什麼?」
「他對我胡說我不在意,可是他不該亂咬人。」
「他——說我壞話?」陳誠的臉好蒼白。
「他說你——」我腦筋一下子轉了過來,睜大了雙眼。「天哪!他說的該不是真的吧?」
我不知自己為什麼如此驚惶,可是我無法平復。
陳誠點點頭,一切都像電影中的慢鏡頭,我的手抓著門把滑坐在地上。
「你結過婚?」我聽見自已空洞的聲音在問。他並沒有欺騙過我什麼,為何我覺得受愚?
他又點頭。
「巫美花就是為了這個原因離開你?」我又問,一切都是機械式的,我根本不能控制自己。
他的頭垂了下去。
我只覺荒謬。我們之間,一個是房東一個是房客,他的婚狀況如何都與我無關,但我就是悲傷。
那可怕的感覺漸漸吞噬了我。
陳誠伸手想扶我起來。
「別碰我。」我厲聲地叫。
「我——沒有——惡意。」他的表情好沮喪,身體也微微發抖。
我用手抱住了頭,在這可怕的混亂中,我一定要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
我真想質問他——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但一轉瞬又令我噤聲。我憑什麼問他這句話?當初是我自己要賴著住下來的。
「越紅,對不起,」他蹲下身來,完全不敢碰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的頭埋在膝上,我聽見自己的心靈在哭訴——我也不是故意的。
故意愛上他。
當我聽見自己的心聲,只覺萬分駭然,不能動彈分毫。
「我應該怎樣做,才能得你原諒?」他輕聲地問,身子觸手可及。
看看我把事情搞得多糟!我歎口氣。
「你有什麼錯?」我萬分艱難地抬起頭。但抬起之後,就立刻發現能面對現實了。
「我隱瞞了事實。」
「我只是借住你的房屋,你不需要把戶口名簿給我看!」我居然笑得出來,這得歸功於我的幽默感。
「對不起,我害你——失望。」
「我什麼時候對你抱過希望?」
「我以為——」
「你的以為是不正確的。」我站起來,「明天一早我便離開,這樣有個好處——不必多做一頓早飯。叫我這麼懶惰的人做早餐是苦刑。」
「不要走好嗎?」
「我不走,難道你走?」我笑,跟著笑容出現的,還有盈盈的淚水。我能讓自己微笑,可是為什麼不能遏止那份心痛?
「別離開我。」他囁嚅。
我歎了口氣。我真是吃香,今天有兩個男人爭著要我。一個是眾所矚目的科技專家,一個是有婦之夫,真應該心滿意足。
「我在這裡引人誤會。」
「你以前為什麼沒怕過?」
「因為我是個小人,只想白住人家屋子。」
「現在呢?」
「我吃了良心藥,受不了內在之聲的苛責。」我笑。
「別說笑話!」他痛苦地說。
對對對!這是嚴肅的事,說笑太破壞氣氛。他可不是天生的小丑,得受人捉弄。
「你預備怎麼做?」
「你認為你有權利知道?」
「不!我懇求你告訴我。」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當然也沒有白住的房屋。」我搖頭。
「你可以付租金給我。」
「同樣的租金我可以住更好的房子……,」我把臥室讓給你。「
我愈來愈像個不正經的女人。
「陳先生,我們再爭執也不會比現在更有意思。如果我們現在能維持禮貌,還能為未來見面留一份餘地,你說是嗎?」
第二天一早,我便捲起行李,離開我的房東。
對於自己差點捲入醜聞做女主角,我真是心有餘悸,這都得謝謝安海倫之賜。她亂點鴛鴦譜,卻又不明真實情況,竟把一名有婦之夫點了給我。
可是我不能急著去找她算帳,我先得去找房子。
我背著行李,走到師大附近。正好有個公告構,欄裡貼滿了紅紙條,有著各色各樣的吉屋招租。
我把行李先寄在一個小吃店,然後一家家去看。租金並不貴,但房屋的環境卻差了一點,我以陳誠房東的條件去比較,當然不會滿意。
最後一個招租廣告是個法國女生貼的。房子還差強人意,是個五樓的違章建築,水電及浴廁都是獨立的。她很喜歡我,最大原因是她喜歡成年人。
「我們可以公平地負擔所有的開銷,沒有麻煩。」她說。
我答應考慮,然後回到寄行李的小吃店,叫了一碗湯圓,坐在那兒發呆。
眼見自己流離失所,怎不讓人心焦。
直到有個男人走進來,我才知道我的麻煩並不止一點點。
「越紅!」那人發現我時,龐大的黑影整個遮住了我的視線。
我看著他,視線不能移動分毫。我們已經十多年未曾見面。久違了,父親。
「我可以坐下嗎了」他問。這些年來,他蒼老了許多。曾經,他是個瀟灑的男子;現在,是個瀟灑中年人。
我瞪視著他。
「我找你很久,為什麼不見我?」他坐下,掏出了香煙。「可以抽煙嗎?」
我說不可以有用嗎?
「別這樣看著我,我是你父親。」他吐出了煙霧,那裊裊上升的輕煙,足以蒙蔽世人。
他算哪門子的父親?既無做到為父的責任,又不曾跟我親近。
「失陪了!」我提起行李。
「等一等!」他攔住了我,「為什麼躲避我?」
「先生,我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我飛快地離開,一口氣跑到那名法國女生的五樓。越明追不上我,他完全沒法子掌握這兒錯綜複雜的巷弄。
他離開了十多年,已經成為半個外國人。
法國女生聞聲而出,我氣喘吁吁地告訴她。我考慮好了,決定租另外一半房間。
我們握手成交。
我徹底擺脫了孫國璽、母親、越明、韋傑恩、陳誠,以及海倫。
再沒人找得到我。
我要去找殺害嘉露的兇手。
以前的方法完全不管用,因為我未用足大腦,現在開始我要面壁苦思。
「你還好吧!」法國女生苦讀完畢,發現我仍盤腿坐在床上,探頭進來問。
我點點頭。
「你不去上班?」
我不知道她為何如此關心我,洋人不是比較尊重別人的私生活嗎?
「要不要一道去吃中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