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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文 / 姬小苔

    "你要遭天打雷劈。"裴佳雯詛咒著。

    春節還早,何必這樣急著來拜年?我牽動嘴唇,笑了笑。

    "笑什麼?"她凶霸霸地問。

    我應該去學習談話術,否則無法應付她。

    無可奈何之際,我走進廚房。吃飯的小桌上有個十寸的黑白電視機,是前任房客留下來的,我不願擔負任意拋棄垃圾的罪名,售貨商也不要,只好讓它站在這裡,從來都沒看過,不想在這節骨眼上竟派上用場。

    接上電,畫面閃爍個不停,只有台視稍稍看得清,正在播"午安您好",報的是澎湖海域的海豚,鳴鼓執杖,非常熱鬧,可憐的是那些海豚天生一張笑嘻嘻的嘴,人家追它、打它,它為了生存只好跳來游去,居然顯得十分滑稽。

    播音小姐微笑地說:"這個精彩的搜捕海豚活動要到今天傍晚才會結束。"

    裴佳雯以為我有什麼重要節目,沒想到我在看這種東西,當下就罵起街來了:"你們台灣怎麼還這般落後,你們是原始人啊?原始人也用不著吃海豚吧?"

    她聽清楚沒有?人家捉海豚是為了送去國外表演,關她小姐什麼事?

    "劊子手!你們會弄死那些可憐的海豚!"她罵,"野蠻。"

    野蠻!

    這兩個字多麼熟悉。十七年前,我站在大仁宮拆船碼頭,罵我老頭的就是這兩個字。他比那些追捕海豚的漁民偉大多了,他並不追捕誰,他只是運些白粉黑槍讓那些喜歡的人去玩玩自殺或自相殘殺的遊戲。

    裴佳雯還會說別人是劊子手?劊子手算什麼?下達命令的人才是真正的老闆。我微笑了起來。

    她見我笑,一生氣把電視關了。

    我失去了惟一的生活享受,只好發呆。

    "你的待客之道也未免太差了吧?"她一屁股坐到我身邊。

    來我這裡的客人都有點奇怪,昨天的一個客人要殺我,今天這個來罵街,不知道還有什麼更有意思的。

    "跟我們回廈門去,爸爸希望你能為他做些事。"她見我臉色平和,立刻發言。

    愛說笑!我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

    我最後可以躲的地方只有臥室了,躺上床,她居然還跟了進來,我板起臉:"出去!"

    她是個大女性沙文主義者,才不理這一套。

    這麼大膽!如果不是我妹妹,這叫做羊入虎口,包她一失足成千古恨。

    "你這裡有女人來過?"她仔細地揀起一根枕頭上的長頭髮,還聞了聞,太香艷了。

    我是個正常男人,又不是太監,她昨天又不是沒試過,我滿街亂追女人,還差點強暴自己老妹。

    "色鬼!"她用了個淑女不該說的字眼,不過她也可能不是淑女,她是黑幫幫主的女兒,見識膽識自不同些。

    我見過真正的色鬼,那是裴俊榮。他有非常多的女人,從前有人稱他是高雄某區的區長,不是他做了市政府的官員,而是他結識的相好有一個區那麼多。他是個醜男人,卻有眾多的愛慕者。

    "你媽是個外國馬?"我冷不妨的開口,裴佳雯臉上頓時一陣紅一陣白。

    "關你屁事!"

    "台灣馬的尺寸了不起是金冠蘋果,沒有見過富士,也不可能有陸奧。"我倘要清靜,必得犧牲一下色相。

    她果然罵聲不絕,狼狽而逃。

    第三章

    第三章

    梅子帶了很多好吃的東西來看我。

    起初只在門口叫我的名字,後來索性闖進來:"幾點了還睡懶覺?"

    我高興睡與她何干?

    她叫不醒我,動手去做飯。香味陣陣傳來,我沒法子只好下床。

    "快去洗手洗臉。"她很高興地布碗筷,等我開始大快朵頤,又問:"你幾天沒吃飯?"

    也不過今天而已。一大堆人來看我,卻沒有一個弄東西來吃,還是梅子最實惠。

    "你老闆知道你來?"我已經吃掉半個蹄膀,還在努力捧場,報答紅顏知已。"啊?"她臉紅了,"你知道啦?"

    "知道什麼?"我笑。

    "你好壞。"她粉項低垂,羞答答的。

    "什麼地方壞。"我逗她。

    "你明明知道。"她柔得都要淌出水來。

    "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她未喝酒,雙頰卻酡紅,像是醉意盎然。

    我不敢再逗她,免得她一高興,又搞出夜奔的把戲。我已名聲掃地,何必害她。

    "太好吃了!"我喝完最後一口湯,"我來洗碗。"

    "我來。"梅子搶過鍋子。

    如果待會兒有人殺我,我吃得飽,好歹也跑得快些,不像昨天,動都動不了,死了也白白是個餓死鬼。

    吃飽了,睡覺也更實在,返回臥房後,我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大呵欠。

    "你不能再睡了,會生病的。"洗碗專家跑過來,搖身一變又成為衛生專家。

    我生了相思病,無藥可醫了。

    梅子洗完了碗就走了,我本來預備好聽她嘮叨的,不想她這麼識趣,心裡反而有一絲愧疚。

    不用裝睡,自然得再起身工作。

    走到客廳,我立刻後悔自己怎麼這樣勤快,那裡門神似的站著一個人。

    "蔡叔,您老好!"我最害怕的一個人來了,躲之不及,只有打招呼。

    "好說好說,還認得我?"他笑了笑。不笑還好,一笑之下臉上那道自眉毛刮向下唇的刀疤可是鮮紅的發亮,更讓人膽戰心驚。

    "蔡叔把我自一尺三寸長抱到大,不敢忘本。"

    "那就好!"他表示滿意,"沛倫少爺,你很難找啊!"

    "真的嗎?"我跟他打哈哈。我出生那一天就由他照顧我,再怎樣生氣,他也不致於吃了我吧。

    "你改了名字,到哪兒找去?"他的綽號是智多星,不會不曉得利用區公所,可是他存心要我難為情。

    "蔡叔,您老就饒了我吧!"我的頭皮發麻。

    "你現在叫什麼,說給老蔡叔聽聽。"他拍拍那顆五百燭光的大光頭,這是他友好的表示,我放下心來。

    "叫裴文。文章的文。"

    "怪斯文的。"他面無表情的,想必是不高興。我原先那個名字是他取的,算了筆劃又排了八卦,大吉大利,我自作主張就給作廢了,他怎麼高興得起來?

    "蔡叔,請喝茶。"我把梅子剛才泡的茶雙手呈上,不敢問他有何貴幹,他不是裴家最有權威的人物,但一言九鼎,非常有份量,都六十的人了還壯得像座山。

    "俺長話短說。"他不喝茶也不抽煙,"少爺,老爺希望你回去。"

    "你也希望我回去?"我失望地問。在我的心目中,蔡叔一直是個巨人,是正義的化身,裴家只有他敢反對裴俊榮走私毒品賺黑心錢,裴俊榮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蔡叔是爺爺留下的人,他年輕時救過爺爺的命,是忠僕。但他有分寸,從不會亂來。

    "俺沒有意見。"

    "你變了,蔡叔。"我的失望更深,"我還以為你會勸父親。"

    "蔡叔老了,不管事了。"他歎了口氣,"裴家應該由年輕人當家。"

    他真的是老了。

    "我如果不答應呢?"

    "俺不知道。"他仍是那副莫測高深的模樣。

    "不知道?"

    "你都三十多了,俺還能把你怎麼樣?"他的表情無可奈何。

    是啊!我早已成年,為什麼還跟幼年時一樣的懼怕他?我從不在乎任何人,但通常我頑皮得再厲害,只要蔡叔對我說一句:"少爺,夠了!"我一定立刻乖乖的跟他走。這個光頭巨人,對我有種不可抗拒的魔力。

    "俺把話帶到,俺走了。"他站了起來。

    就這麼便宜我?我不敢相信。

    "蔡叔!"我追上去。

    "小心點,你爹要綁你回去。"他突然咧嘴一笑。我意會時,他蒲葵葉大的手掌已經掃了過來。我一個連環翻身,才逃過去。

    "生疏了!"他抱著臂膀站在那兒歎氣。

    我是藝術家,又不是拍功夫片,要那麼棒幹嘛。

    "你自己荒疏懶惰,學術不精,怪不得別人!"這個老人又是一笑,笑得我頭皮發麻。他的手自背後一抽,一個黃呼呼的東西就迎頭飛了過來。我的媽呀,這是他少年時期在東北追隨我當游擊隊長爺爺時成名的功夫,叫"金鐘罩"。道具說起來笑死人,只需麻袋一隻,但當年不知道有多少日本鬼子莫名其妙的被連頭帶腦的一兜,以後就再用不著吃飯呼吸這些麻煩事了。

    我就地一滾,可是那個麻袋像長了眼睛似的,我正以為躲過了,頭才一擔起來,就撞了進去。跟十多年前一樣,老招了,而這老招一樣管用。

    蔡叔輕輕鬆鬆的把麻袋口收緊了,也不管我在裡頭拳打腳踢得有多難過,往肩膀上一丟,就把我這麼個七十公斤的大男人給提走了。

    走到碼頭邊,水聲中一艘劃漿船靠岸了,一個女的輕輕咳了一聲,蔡叔也咳了一聲,女的才問:"得手了?"

    "劃過來!"蔡叔把我丟到船上,摔得五癆七傷,我痛得大叫。

    "別吵!"原來划船的是裴佳雯。我就知道,她哪來那麼漂亮的手術,既會偷又會騙的,原來是蔡叔的真傳,瞧她那一手敲桿術像女彈子王,這下我真服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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