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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文 / 姬小苔

    我不會跟她一般見識。我是替她難過,但用不著表示出來。

    "你十七歲離家出走——"裴佳雯把雙手自衣袋裡拿了出來,放到背後,像老學究似的踱著步子,"也十七年來未曾在堂前盡孝,不慚愧麼?"

    可笑!我最慚愧的是今生投錯了胎,裴俊榮所做的孽讓我這一生都抬不起頭來做人。

    "你可知道父親這次為了見你,花了多大心血?"她望著我冷笑,美麗聰慧的外貌下原來是個潑辣貨。"父親在廈門看到台灣的電視節目,知道了你的下落,特地偷渡回來,只為了見你一面。"

    他不知道我的下落?我讀師大夜間部的那五年,他隨便去教室瞄一下就會看到我每個夜晚都在那裡上課。

    可是那時候他哪會在乎什麼,他還有大老婆生的兒子在大陸,何必記掛我?

    爸爸如果被發現,罪名是叛國,早在20年前,他在台灣海峽走私販賣軍火,就已天良喪盡。

    沒有人抓到他,是因為他狡猾,他永遠不會把自己暴露出來,站在第一線的是那些盡力氣的傻瓜。

    聰明人永遠待在後頭。

    "想看我一面,現在看到了。"我淡淡的說。

    "你怎麼這樣沒有人性?"裴佳雯一下子跳到我前頭,我不禁懷疑她母系的血統,太活潑了,看她深目高鼻,弄不好真是個洋鬼子。

    我笑了。說我沒有人性是最大的笑話,人性中所有該有的我都有,貪財好色愛名愛利!一直沒有發財只不過機緣沒到。

    更何況我還站在這裡虛榮地讓裴俊榮和自稱我妹妹的小妞看了個夠。

    "我走了。"我轉身,背後一股冷風,我把頭一低,一個水晶花瓶擲到了對面牆上,砸得粉碎,滿地的水四散的花。

    擲花瓶的是裴俊榮,真是大出意外。

    他一直是個令人莫測高深的人物,沒想到會當場失態,真的是老了。

    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無法回顧的,是少年時期那心身均破成碎片的心情。

    回到潭子灣,已經深夜。

    我騎著追風二00,刮起黑夜的風、黑沉沉的霧。瘋狂的車燈照耀在那一丘丘凸起的墳坡上。我大聲地詛咒著,向天空長嘯,隨著機車隆隆的聲音,一直奔去那遙遠的水上。

    然而心中迴盪的激情並未消失。

    天!天!我憤怒地問,讓我擔負著裴家洗不去的血腥與罪孽難道要到永遠?

    為何選中我?

    明明不該是我!

    我狂叫狂喊,撲到臉上是無情的風、冰冷的淚、不去的憤怒與哀愁。

    遠遠地,我見到了有一盞燈,一盞溫暖的燈。

    我瞇起了眼睛。是誰?是誰在那孤單的曠野,燃起了這樣的燈光。

    那兒不該有燈的,因為在那冷冷的地方,原只有一座孤伶伶的房屋,而房屋的主人並不在家。

    我衝向前去,屋裡不但有燈還有人。

    在我停車的同時,我聽到了一縷簫聲從窗口飄出來。

    我站定了聽,聽那支慢幽幽的《千聲佛》。

    沒有這種古怪的小偷,偷完了東西還留在這兒吹簫給我聽。

    我也學過簫,也學過《千聲佛》,但一直吹不好就不吹了,而這人吹得這樣好,吹得這樣毫無煙火氣,我所有激盪的心情被洗清了,慢慢靜下來,做她的知音。

    那人吹了一遍又一遍,吹到我身上的汗水淚水一直乾透。

    她停下時,我走了進去,走得很慢,一點也不想驚動到她,但畢竟還是發出了聲音。

    秦無雙轉過身時,手中有一支槍筆直地指著我。

    "我要殺你!"她艷麗的臉上冷漠得像冰,但那雙眼睛燃燒得像火焰。

    如果我該死,就不該避。

    我願意死!何必再活下去,在恥辱、陰影、不安、懷疑中活下去,已經失去了活著的尊嚴,要生命沒有意義。

    我敞開了胸膛,生命是這裡來,也該由此地去。

    她安定地望著我,火焰中有濃濃的殺機,方纔的《千聲佛》正是我的送葬曲。我早知道會有今天……秦無雙扣下了板機,第一粒是空膛,但第二顆未必是。

    我聽她扣板機時,心裡毫無恐懼,但仍然出了一身冷汗。張開眼時,她眼中殺機狂濃,我讓她扣了第二聲。

    幸運之神可能會來兩次,如果有第三次,那是奇跡。

    一切都停頓了下來,地球、時間、呼吸、我的脈搏……都不再跳動。

    第三聲沒有響。

    秦無雙的槍掉在地上,她捧住臉哭了。

    我仍站在那裡等她改變主意。

    "走開!給我走開!"她歇斯底里地嘶喊著。

    騙子!女人都是騙子!我走開去。

    她早就知道殺不掉我,也不想殺我,一開始她就不是個高明的騙子,她有太多的漏洞;我也不聰明,因為我並未看出來。

    我總是要到最後才曉得結果。

    而我們之間,可能是剛剛開始。

    秦無雙哭完之後,划著小船走了。我走去工作室,輕撫著那尊石像的臉孔,有種近乎柔情的東西刺痛了我。

    她想殺我卻下不了手,我想忘了她卻愛上了她。

    往往事與願違,也許我永遠也不知道結果。

    我有個預感,一切結束時,就是我的死期,只有我的鮮血可以略贖裴家的罪孽。

    我是裴家最後一個男人。

    裴俊榮的另兩個兒子,一個在六歲時夭折,一個在文革時被冠上地主惡霸的罪名批鬥致死。

    裴佳雯告訴我時,我的確震驚。

    震驚自己無法逃避,命運要我步他們的後塵。

    我惟一感到安慰的是,我死了之後,裴家再也沒有男人了。在裴俊榮原始觀念中認為,一個男人沒有後代是多麼可恥的事。

    我躺在石像邊的涼椅上睡著了,一直睡到天亮。

    睡夢中,有人輕輕喚我,輕輕吻我,我沒有睜開眼,因為那不是真的,那是夢。

    那是夢!

    果真只是個夢,醒來時,石像還是石像,我還是我,世界沒有任何改變。天臉是那樣黑黑的,像是要下雨。

    我躺在那裡,看著窗外的烏雲,那片龐大的烏雲緩緩移動比任何東西都慢,但我閉起眼睛時,僅耽擱了一下子,再睜開來看,窗外已經換了一另一塊烏雲,而且果真下起雨來。

    淅瀝瀝。淅瀝瀝。

    前些天我瘋狂地工作,但今天我連站起來都不願意。

    雨聲中還有些其它的聲音。

    我聽了一會兒,才聽出是船的馬達聲。

    有人往這邊來了。

    也許是遊客,有時候船夫載來遊玩的人,但他們不會在此地上岸,船夫會告訴他們,這裡是私人碼頭。

    船並沒在溪流中繼續行過,它停了下來,有人上岸來了。我躺著不動,管他來者是誰,我一概不想理。

    那人沒有進屋,她在窗口看我,打著一把油紙傘,有雙幽怨的眼睛,模樣像個小女孩。

    我也看著她。何必讓她進來,她又不是客人。我們曾是仇人,現在恐怕連仇人都做不成。

    她在雨中一直站著,比屋裡的石像還沉默。

    在這個時代,夠強壯的女性才有活下去的資格,風吹雨淋太陽曬都要經受得起。

    秦無雙從未裝過弱不禁風。

    她夠強,比我所見過的任何女性都強,雖然她也哭,但那哭聲是不一樣的,那是強者的哭泣,不過到底這不如我母親。她受了一輩子折磨,一直到走,都沒說過一聲苦。她不怨,因為她覺得抱怨並沒有用。她把愛、希望與未來都放在我身上。

    她走後,我才覺得有一絲自由。

    我在雨聲裡睡去,夢裡有絕對的希望。醒來時雨已停歇,秦無雙也走了,泥地上,還有她濕濕的腳印,深深淺淺的印伸向碼頭,就像一幅畫。

    有個傢伙站在碼頭,凶神惡煞地看著我。

    是裴佳雯。我要小心一點,凡是裴家的人都有那麼一點不正常,而她可還不止這一點。

    "我可以進來嗎?"她冷冷地問。

    我後悔沒有養狗,否則就有足夠的理由回答她。

    她那誇張的姿態用來對付我這種小人物,未免也太小題大做了一點。

    "有事?"我沒精打彩地問。原來她並非小白天鵝。雖然她有潔白的羽毛,但其實是頭鳥骨椎,內裡早已黑透,恐怕她知道的黑社會內幕,比我多得多。

    "沒事不能來?"她刁蠻地問,"剛才那個女人是誰?"

    她看見了秦無雙?想必秦無雙也看見了她。天呀!我的羅曼史也未免太多彩多姿了吧!

    "你不說我也知道,是人家的老婆!"她下了個結論,"不要臉。"

    憑她年紀小小就來罵山門?

    "你如果喜歡罵人,我聽見了!"我淡淡地說,"可以回去了。"

    "爸爸那裡你要怎樣交待?"她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像黑豹,張牙舞爪。

    "祝他一路順風。"

    她氣得柳眉倒豎。

    也許她在黑幫中的地位還不低,說不定還是個小頭頭,至少也是個小公主。她對我這般在意,真令人受寵若驚。

    "你逃家十七年就只有這一句話?"

    當然還有,裴俊榮最好小心一點,別被警察逮到,叛國罪是要判死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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