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姬小苔
「夜總會放未成年少女進去跳舞,牌照會被吊銷。」
她聽了哈哈大笑,笑得我洩氣。
「你以為夜總會是什麼人進去?老先生老太太嗎?」
到了晚上,我穿西裝打領帶去按她家門鈴,她穿了套閃光軟緞的套裝,也算是正式的了。卻套雙球鞋,配搭得簡直有些不三不四。
「你該換雙鞋子吧?」我直截了當地說。
「這雙是剛買的,不好看?」她詫異地舉起腳,十分誇張地察看,連鞋帶都是彩色的。
「你又不是去運動,穿球鞋幹嘛?」結果是她又逮到一個機會笑話我,到了夜總會一看,果不其然!打領帶的是不少,但全是細細的,像我這樣的老土一個也沒有,而她穿著球鞋滿場飛,逗得到處都是口哨聲。
「慢點!慢點!」我自知不敵,到這種地方本來就是預備活受罪,可是也不能弄得像耍猴戲。
「來呀I快來呀!」她快樂非凡,這裡是她的地盤,嘻雜的熱門音樂,繽紛的雷射燈光,飄揚的五彩泡沫,她心花怒放,只顯得我齷齪,十分齷齪。
終於,長達20分鐘的接力賽停了,重金屬樂隊抱著吉他下去休息,我筋疲力竭地倒在椅子上,我其實什麼舞也沒跳,光是追著她團團轉就夠了。
碧隨跳得香汗淋漓,粉嫩的臉上洋溢著盈盈的笑意,兩眼晶瑩,確實可愛,但當她從手袋中拿出煙來時,我板起了面孔。
「幹嘛呀,這是香煙,又不是大麻,怎麼這般大驚小怪?」
「放回去,不許抽。」
「大家都在抽。」她抗議。
「你跟他們不一樣。」
「有什麼不同?」她的一雙眼睛瞪得晶圓,五色燈光下,比白天更像貓。
「你為什麼老認為自己跟別人一樣是阿貓阿狗?」我斥責她。
這句話她聽進去了,乖乖地收起煙。
接著響起的曲子是柔柔的布魯斯,碧隨主動地靠近,整個身子幾乎全貼了上來,非常大膽,我把她推開,她索性緊緊樓住我的脖子。
「碧隨——」我警告她。
「嗯?」她用一種非常纏綿的聲音回答我。
「這是勒索!」我沒法當眾把她的手臂挪開,心裡著實不高興。
「甜蜜的勒索。」她根本不為所動,聲音軟得像是在做夢。
如果要形容「軟玉溫香抱滿懷」這就是了,她的身子很輕,氣味很香,頰邊的髮絲摩擦著手,是如此令人心跳。
我不是假正經,但這個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少女,已經使得我的呼吸急促,我必須挺直胸膛,盡量保持正直,不讓她突破我的心防。
「你幹嘛?要去打仗?」這個情竇初開的小傢伙用膝蓋用力頂我。若有人見她如此使用暴力,一定以為我在佔她便宜。
我們一直跳到午夜才離開,不是她累了,而是她想到更好玩的地方。
我呵欠連天,她卻不肯放過我,這是為老不尊的下場,誰教我要因為好奇,闖進月隨的房間。
「你年紀輕輕,為何如此頹廢?」車子在紅燈時停下時,她看見我又打呵欠,白了我一眼,「打起精神來,別把自己弄得像個老頭。」
「我本來就是老頭。」夜風拂來十分清新,比方才迪斯可舞廳內的烏煙瘴氣好得多。這是敞蓬車唯一的好處,也許有路人見我香車載美一路招搖,妒羨非常,但其實我非常害怕搭敞蓬車,台北街頭到處都是招牌,若不幸掉一個下來,一定當場被砸死。
「就算是老頭,跟年輕人在一起,也該顯得老當益壯,不然你就吃虧大了。」
「混到這麼晚仍無法上床睡覺,還不算吃虧?」我皺眉,從前安蘭不讓我熬夜,她說不管是不是藝術家,都不必當夜貓子。
「你要上床?」她那雙晶瑩剔透的貓眼陡然一亮。「你答應了?」
我教她閉嘴,一個淑女如此驚世駭俗,包準她嫁不出去。
「我才不會那麼傻,七早八早就把自己埋在婚姻的墳墓裡,我要去看世界。」她說。
「既然要去看世界,應該盡早去。」
「我遇到了你,所以要陪你一段。」她深情款款地看著我。「這將是我青春年華最值得珍貴的回憶。此後不論我走到哪裡,心靈都不會空虛。」
她的文藝腔讓我渾身發麻。
「你在想什麼?」碧隨沒有得到共鳴,很是不滿,
「你同傅小泉才是一對!」
「他跟你說了些什麼?」碧隨果然敏感。
我轉答她傅小泉的哀鳴。
「真沒想到這些話會從你口中說出來。我還以為你這一輩子也不會說了呢。」
我立刻聲明,我只是暫時擔任傳真機的工作。
「無聊死了!」她大聲在午夜街頭狂嘯,張牙舞爪的像個瘋婦,我只好加快車速,趕緊開到另一個迪斯可舞廳的地下停車場。
沒想到一進去就碰到了熟人。
「秉同!秉同!」背後一個聲音喊我,燈光很黯,我轉頭看了好半天才瞧清楚是季文莉。她是安蘭生前的好朋友之一,是個單身女郎,新年去美國時,還在我們那兒小住,整整一個禮拜裡,只聽見她跟安蘭嘰嘰喳喳、笑鬧不休。
季文莉為我介紹她的男伴,是東海的教授,人非常斯文。
「我們聽說這是台北最大的夜總會,來見識一下!」文莉解釋。
我只好為他們介紹碧隨,她甜甜一笑,文雅大方,像個小公主,方才拉到肩下的大領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又規規矩矩拉上來。
文莉打量她時,完全無法掩飾內心的詫異,大概是在想戴秉同此人才鰥居不久,就立刻露出狐狸尾巴,與未成年的小女孩泡。
季文莉並沒有提議去她桌上坐,只跟我要了地址電話。
他們走後,碧隨問:「那老女人是?」
「是老友。」
她笑了。「難怪你一點青春氣都沒有,淨認識這些倉底貨。」
我們跳舞時,她非常地貼近我,我怕人家看了笑話,使出各種技巧和她保持距離,但這也是得花力氣的,到了最後,我實在感到疲乏了,也只有任她去了。
我對她的服務到清晨為止,雞一叫,魔咒立刻失效,說也奇怪,脫離迪斯可舞廳,我的精神馬上抖擻起來。
碧隨一個晚上都開心,這時才突然鬧起彆扭,一語不發,直到回家臉上還掛著一層寒霜。
我沒空替她做心理分析,把車在車庫停好。巴不得插翅飛去。
劉嫂卻巴巴地跑出來,要我吃早餐。
「人家才不會來,我們家有大蟲咬他,毒針刺他。」碧隨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很難聽。
她無論說什麼刻薄話,都無損於她的標緻,蹦跳了一夜,兩眼還是熠熠有神,皮膚光潤細滑,像上好的瓷器。
我是打定主意不再陪她吃這頓早餐、她怒氣沖沖進去了,劉嫂為難地看了我一眼,也跟著進去。
在回去的路上,我忽然看見桂家的後門開了,一個白色的身影從圍牆鑽了出來。那麼窈窕,那麼輕盈,像小鹿般沿著草地奔跑。
是月隨,我心中一動,很想過去叫她.又怕她受驚,只遠遠地站著,一直等她奔過了湖後面的小坡,才喘過氣來。
對這個少女,我有一種很難形容的感情,也許我是瘋子,竟然無法遏止地看到她。
我意識到自己的感覺時,非常地鄙視,她不過是個孩子,不該有非非之想。
回到臥室時,我拉上了窗簾,明明知道她就在湖中游泳,卻把自己關在黑暗裡,決定不窺看任何人,然後躺上床,不到五分鐘,就進入了夢鄉。
醒來時,屋內一片漆黑,完全不曉得幾點鐘,起初疑心是夜晚,拉開窗簾時,天還大亮著,我才一陣心安。
意外地,樓梯附近並沒有慣例的奇異響動,但那寂靜更使我不安,而且一陣詭怪的第六感,突然使我汗毛直豎,當我走過甬道時,果然有個白色影子出現,不過那不是幽靈,是月隨,她安安靜靜地坐著,雙手放在膝蓋上,泳衣還在滴水。
「月隨!」我怕嚇著她,輕喚了她一聲,她仍然一動也不動,我走下樓梯,忍不住還是回頭,她也正望著我,大大的眼睛像玻璃一樣,完全沒有表情。
我飢腸轆轆,沒有功夫管她,到了廚房做三明治吃,她毫無聲息地突然出現在門口,我嚇了一跳,差點被花生醬三明治噎死。
我問月隨要不要喝咖啡,她不吭聲只是坐在旁邊看著我,看得很專心,像是極力在思索什麼,又似乎想不出來。
「你饑不饑?」我把盤子推向她,那是最後一份三明治,待會兒如果送菜貨車不來,明天包準要挨饑。
她不回答,仍舊盯著我看,我突然起了疑心,這一點也不像月隨,她那麼害羞,怎麼敢闖進我屋裡,還看我吃東西?
我明白過來時,她終於忍不住,爆出了笑聲。
「碧隨你這個壞東西!」我罵。「幹嘛裝神弄鬼的。」
「你好笨,居然看不出來。」她抓起了三明治,津津有味地吃著,我敢打賭,如果不是為了貪吃,她一定還會繼續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