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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文 / 姬小苔

    他一口氣說到這兒,才偏頭去看想想,想想那雙大眼滾動的是淚後的茫然。

    在她心目中,自己還是陌生人吧!他暗自歎氣。

    「如果我幫得上忙的話,告訴我好嗎?」他顧不得這舉動是否冒失,自口袋中抽出筆,迅速的在便條紙上寫了個電話號碼和地址。

    想想接過來,沒有心情看,就收進了皮包。

    「若是有,請一定通知我!」他不放心地又補了一句,直看到她淡淡地點了點頭,才鬆了口氣。

    「我們走好嗎?」想想瞧了瞧四周,這是郊外的路邊,四野充滿了夏日的明媚,但她無心欣賞風景,她頭痛欲裂,只盼及早回家躺上一會。

    多年前,尋傑便曾在此處停車,決定了他一生的大事……正是想想五年的那年。

    「好!」他發動了車子,即使千言萬語……現在時間不對,地方也不對。

    歐世旭按照想想的指示示停了車。多麼美又多麼小巧的一幢房子!他內心暗暗讚歎那雪白的,只有屋頂以黑瓦砌飾的小洋樓。建造這房屋的主人,一定是個審美家,有著十分高尚的趣味,他也真高興想想就住在這裡。

    「因為某種緣故,我不請你進來坐了,你不會介意吧?」想想在短時間內已經恢復了表面上的平靜。

    「不!」他搖搖頭,微微一笑。

    當他微笑時,那耀眼的光芒又為之四射,想想看清楚他的面孔時,不禁為之一呆。

    他的臉,尤其是他那黑色的,內蘊豐富的眼睛,使得她有著似曾相識之感。

    但他到底像誰?她卻又說不出來。她心中十分微妙地有了奇異而美好的印象。

    「那麼,再會了!」她注視著為她開啟車門的歐世旭,默默一定睛。

    「再會。」他輕聲說。

    普湄湄聽到外頭汽車響,知道是女兒回來了,但她按住煩躁,仍然紋絲不動,靜靜抽著手中的煙,只是手指已經不聽指揮地拚命抖動著。

    她很少緊張,但自那日和想想發生衝突,而被她狠狠地、叛逆地一擊後,她驟然間衰老了很多。

    從那些衰老中,她窺到接踵而來的脆弱。

    她無法不論這些事實,和一件件逐漸明顯起來的跡象,對一個愛美又留戀青春的女人來說,這是令人傷心的大打擊。

    可是,除了勇敢面對之外,她別無他法。

    因為她一向輕視不敢面對現實的人,所以,她盡量給自己打氣。那種掙扎,不是任何人能想像得到的,可是,所得的結果,卻是加速的憔悴。

    她苦惱得惟有借助香煙來安定焦慮的神經。

    現在,想想到家了,無論如何,她們應該來一次長談。以後是好是壞,都看這一次了。

    也許會弄得更僵,也許想想會悔過,態度趨於好轉……她沒有把握,但很願意一試。

    想想進院來了,純黑色的衣裳,在艷陽下那般剌目,好似一個不好的消息在陽光中朝著湄湄走來。

    想想的小臉上是一片蕭索。

    那種蕭索本來是屬於歷盡滄桑的成年人的,但此刻,竟出現在她的眉宇,奪走了青春的嬌憨和光彩。她一去一回,心靈的創傷使她一下子長大了好幾歲。

    「想想,媽媽想和你好好談談!」

    她抬起頭看著母親,眼光是冰冷的,那野獸般的狂野一閃即逝。

    普湄湄悚然而驚。她恨她?是不是?她開始對想想的戀愛起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哀憫,她一直是嗤之以鼻的,現在,這哀憫卻取代了漠視。

    想想以極不信任的眼光在她眼前坐了下來。

    「今天林家的情形怎麼樣?」很難得的,普湄湄竟主動地詢問起她所蔑視的人們來了。

    想想心中一動,可是那微妙的感覺又馬上被另一個念頭壓了下去——母親只不過以這為談話的開始罷了,她一向對說話都有著極高的技巧。

    「客人去得多嗎?」普湄湄又問。

    想想心中一陣厭惡,也許是成見,她直覺認為母親又以她的優越感在衡量事情了——她一直只參加過達官顯要的喪禮吧!但那些應酬式的行為,豈是弔唁的要件?

    想想就哀傷地一搖頭。

    普湄湄看得出來,她和小老虎之間一定已經完了,否則,她不會這麼早就回來,也不會滿臉蕭索。多年前,和尋傑的關係結束時,她自己也是這種表情。

    是死心,而不只灰心。

    想想的命運也步了自己後塵,看起來不一樣,實際上,不幸卻都是同樣的。

    而她的不幸,普湄湄卻認為比當初隨便放任她的好,至少,她受的損害比較小。

    普湄湄是個頑固的女人,因為,她信任自己用經驗組織而成的金科玉律。

    「還記得盧塞爾先生嗎?」普湄湄終於把話題納入正軌。

    想想怎會不記得那一次永生難忘的巴黎之旅?

    「盧塞爾先生和我一直保持聯繫。」

    「我知道!」她當然曉得,每次盧塞爾先生有信來,普湄湄的神態都會十分愉快。

    「盧塞爾先生想邀你再到巴黎去!」普湄湄的臉微微發紅。

    想想非常敏感,她已經聽得出若干端倪。但她不願意再去巴黎了,並不完全因為卡地亞的關係,而是那兒畢竟不過是個遙遠的國度,環境,人文都和她有太大的差距。

    「你可以在巴黎念最好的學校。」普湄湄在暗示了,「而且你能夠得到法國的國籍。」

    什麼意思?想想驚得全身血液都迅速地、羞恥地燃燒了。法國國籍?她要法國國籍做什麼?普湄湄話中有話?莫非是——

    「盧塞爾昨天通過國際電話向我求婚,我……已經答應了。」即使普湄湄是個高傲的、世故的中國女人,結婚,離婚,韻事不斷,都還是讓嬌羞的紅暈染滿了雙頰。

    想想一下子站了起來。普湄湄私底下做了許多荒唐事,卻還一直以虛偽的尊嚴來掩飾……如今,都已經四十多了,還要去嫁人?

    她不能理解。

    普湄湄並不驚訝她的反應,依想想的年紀,閱歷,她怎能瞭解一個中年女性的心情?

    「想想,媽媽寂寞……」普湄湄吸了一口氣。

    想想一瞥眼,看見了普湄湄那雙美得令人驚魂懾魄的眼睛淚光流轉,無心的淚光突然使得想想不忍。

    想想迴避了她的淚光,心中輕聲歎氣。

    秦子玉說得對,她很寂寞很孤單。看起來歡樂的人生,有時竟經不住細看……

    那細看人生的是傻子吧!

    「跟我去巴黎,我們可以開始新的生活!」普湄湄忽然抓住想想的手,懇求著。是的,拋棄過去,開始嶄新的生活……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一切都已經晚了。

    如果不遇到秦子玉,還有機會,但現在——是來不及了。

    老天早就注定好的事,你如何去推翻?

    秦子玉一連幾天,都坐在電話機旁等電話。

    電話鈴一直沒有響,趙小箏不會打來了,她是個很好,很明理的女孩子,秦子玉對她除了抱歉,還有尊敬。

    可惜尊敬並不是愛,相反地,它的出現把愛的條件更有效地隔離在安全的範圍內。

    至於趙世勳夫婦、張平雲夫婦最近也會因避免尷尬,少與他聯絡了,所以,若是鈴聲響起,不是找歐世旭的,就只有想想打來的了。

    秦子玉用最大的耐心等待。

    終於響了。他放下酒杯,對於那鮮紅色的意大利話筒,不知為何有著又憂又喜的心情,好像還有些懼怕。

    他讓鈴聲響了好幾下,才有勇氣去接。

    是想想,真的是他。

    秦子玉一塊大石落了地,全身洋溢著無法形容的快樂。

    「我想見你,有空嗎?」想想簡單扼要地說。

    「有!我去接你!」更大的興奮湧上來,她主動地約他,事情會有更進一步的發展?

    「不!我自己過來。」

    秦子玉在等她過來時,簡直坐立不安,幸好歐世旭出去了,要不然他也會不好意思的。也許是初戀的關係,他又在一開始就陷得太深,總之,他的整個人都因為這靈慧的少女而大大走樣。

    想想在半個鐘頭後到了。她穿著一套水藍色的棉紗料子洋裝,外面罩著一件鏤空紗的白色小外套,長長的頭髮微向裡彎,氣質十分清新脫俗,更難得的是她的眼中有著令人精神一振的笑意。

    溫柔的,友善的笑意。

    秦子玉神魂顛倒地看著她,然後把大門順手一掩,擁住了她。

    她沒有掙扎,沒有抗拒,柔軟的馨香,順著身體的接觸,暖暖地走進他的心中。

    「你好嗎?」他低低地,幸福地歎著氣。

    「嗯!」她閉上眼,靠在門上,微偏著頭,令人又憐又愛。

    他激動起來。

    想想睜開眼,輕輕握住他的手,那眼光跳動著一絲異樣的野性。

    他恍然悟到,那天為什麼會發生那樣的事,因為她內在激烈的野性使她由少女變成女人,而他不過是她通過的橋樑罷了。

    他癡癡地凝視她,看著那紅霞升起,眸子嬌羞地回過又驀地一轉,斜斜地睨過來,使得他一時如癡如醉,不知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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