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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文 / 姬小苔

    林立自問著:我到底前世做了什麼孽,會生這種不孝的逆子,從小到大,也從沒疏忽過,為何他這般頑劣?難道真是來討債的前世冤家?

    「叮鈴鈴……」柵所內的紅燈又亮了,鐵路局的內線電話響起熟悉的播報,「上行開車,上行開車。」

    林立抓起話筒:「上行通過。」然後照例地壓下警鈴,按了按鈕,平交道標有「注意兩方來車」的黃黑相間柵欄緩緩地落下。

    林立站在小屋門口監視著急忙搶過平交道的車輛與行人,柵欄迅速地落到中央了,兩邊都快肅清了,上行的火車以千軍萬馬之勢向這兒奔來,他揮起了白旗了,指示火車順利通過;可是此時一輛載滿了乘客的遊覽車,竟然完全不顧已放到一半的柵欄,以蠻橫的車速,由馬路向著平交道衝過來。

    林立發現遊覽車遠遠衝來時,那邊的火車也馬上就要到了,如果再不及時阻止,重大的慘劇便要在剎那間發生,他不顧一切地扔下白旗,衝上鐵軌,高高舉起兩臂,試圖制止遊覽車向前直衝。

    遊覽車的司機一見平交道上衝來了人,連忙做緊急剎車,遊覽車在最後一秒剎住了。

    可是,火車是剎不住的。

    火車司機在衝過來的那一瞬間,露出驚惶、恐怖至極的表情。

    因為來不及了。

    林立為了救遊覽車全車乘客的性命,為了完成他職業上的任務,在鐵軌上完全接受了火車的重量。

    他光榮殉職了。

    在工作崗位上倒下去。

    平交道上擠滿了趕來圍觀的人。

    徐宛悌開著收音機,聽著美國剛剛流行起來的熱門音樂,跟著扭腰擺臀。

    曾浩皺著眉,他正和小老虎在下棋,嘈雜的音樂十分妨礙他的思路。

    「關小點行不行?」他不耐地瞪他一眼。

    徐宛悌冷哼一聲,把音量調得更大。

    他×的!曾浩一摔手上的棋子,從椅背上撈起一件圓領汗衫——因為天熱,他除了出門,在家向來打赤膊慣了。

    「小老虎,走!我們到河邊游泳去!」

    「我也去!」徐宛悌頓時尖叫起來。

    小老貢悶聲不吭,瞅她一眼,他現在非常有忍耐心。

    「不帶我!我們也別想去!」她不講理地抬起腿踢了曾浩一腳。

    就在此時,熱鬧非凡的音樂忽然停了,那寂靜下來的感覺,彷彿有種十分不祥的壓力,使得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回頭。

    播音員清晰低沉的嗓音在寂靜中清晰地響了起來:「這裡是交通專業電台……在鐵路平交道上發生了重大事故,守柵員當場殉職,我們接受鐵路局的委託,以廣播尋找他的家屬,因為無法與他們聯絡,希望他的家屬聽到……」

    小老虎登時尖起了耳朵,心頭怦怦跳著,寒毛直豎;他很擔心,非常非常擔心……

    「唉!真討厭,聽這個有什麼意思?」徐宛悌很掃興地跳過去要把收音機關掉。

    「等一等……」小老虎情急之下,一把將她推開,耳朵緊張地靠著收音機的喇叭。

    「現在請林立先生的家屬注意收聽,第一位是林瓊玉小姐,第二位是林其平先生,如果你們本人或是知道他們在哪裡的聽眾……」

    小老虎呆住了,真真實實,宛如五雷轟頂地呆住了。他的面色慘白,嘴唇哆嗦著,瞳孔因急遽的剌激不斷地張大和收縮著……他像木頭般呆立了片刻,然後發瘋似地舉起那個晶體收音機,彷彿要把躲在裡頭的播音員拖出來,問個清楚,問個明白。

    「小老虎,你靜一靜!」曾浩嚇壞了,自他身後抓住他,有的人受到剌激不知道會做出什麼驚人的事,尤其是小老虎這種偏激、衝動性格的人。

    可是小老虎在他這一喝之下,反而清醒了,他不相信地看看陷於不平常寧靜的四周,然後搖搖腦袋,那張英俊又寫滿叛逆的臉上寫滿了承受不了巨大壓力的痛苦……

    連徐宛悌都真的害怕了。

    最後小老虎奮力掙脫了曾浩,推開門,以驚人的速度,撥足狂奔而去。

    他跑著。

    他完全昏了頭,沒有想到要坐任何車輛,只是順著公路,拚命地向前跑。

    他要跑。

    要丟棄被浪費了、被毀棄、被他親手糟蹋的過去。

    他要跑。

    要奔跑著去向已經不在的父親贖罪。他錯了!錯了!錯了十九年,但現在他清楚了,一切卻再也不能挽回,為什麼?

    為什麼?

    他痛苦地跑著,跑得肝腸寸斷,心肺欲裂。

    淚水因心臟的劇痛而無法流出,麻痺地聚集在某一個地方,但當他看到公路旁的鐵道,正有著火車烏黑胴體駛過的姿影,和聽到那嗚嗚作響的汽笛時,他失神地稍稍停住。

    那風啊!巨大的狂風吹起了,四周的草木皆動,火車呼嘯而去,去得那樣急,那麼忙,彷彿是狂疾的青春,彷彿是忿怒的生命……

    他向著火車即將消失的影子追去,他要追上去,追上這最後一班列車,向他所愛的人道別。

    父親——是他所深愛的人。

    可惜到現在才發現,這愛有這樣的深,這樣的根深蒂固。

    晚了!晚了!他哀痛地想,一股酸熱冒了上來,直衝腦門,直達眼眶。

    他繼續奔跑著……土地一寸一寸地消失。

    那要去的地方,似在天涯之遙,地球之邊,永遠永遠無法達到……

    他跑著,跑著,眼淚一滴滴地流下,然後成串地模糊了視線。

    他希望時間再回轉,再回頭,再讓他享受一次父愛。

    即使是責打。

    那每一棍,每一鞭,都化成了巨大的愛。

    愛使得他眼中的淚匯流成河。

    錯誤的過去已不能再給他什麼,除了懺悔。

    爸爸!爸爸!他揚著手臂,忽然對著烈日的青空呼喊起來。

    他哭了。

    林瓊玉從楓樹國小趕來時,現場早已清理完畢,天也已經黑了。

    黑得那般淒慘,宛如世界所有的黑暗都因為人間的悲哀蜂擁而來。

    她始終表現得很堅強,因為她的淚在歸途中被風吹乾了。

    現在,她是家中最年長的小孩。

    她也是家長,有責任,有義務去照顧年紀比她小,思想也比她幼稚的弟弟。

    所以當林其平哭時,她不哭。

    她還有很多事情要辦,她沒有時間哭。

    林瓊玉咬緊了唇,她要著手去辦一件件等著辦的事,她會做得很好。

    想想是在第二天的報上看到這條新聞。

    每家報紙都以半版的篇幅刊登這件感人的事跡。

    林立——一個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男人,但他做了一件不平凡的事。

    他已經不止是個好公民,他還為他卑微的職位,樹立了一個不朽的楷模。

    這份偉大,不是人人都能辦得到的。

    但他做到了,他不計一切犧牲,把生命與熱血貢獻在他服務了半生的鐵道上。

    他生不逢時,卻死得其所。

    想想驚呆著看報上的事跡,然後落淚了。

    她從沒喜歡過林立,也沒瞭解過他,但在此刻,她有著深深的哀痛。

    她換了素色的衣服,她要趕去,趕去和小老虎及林瓊玉見一面。也許她幫不上什麼忙,但他們會需要她的,尤其是小老虎,他倔強、叛逆……但此刻的悲傷,足以擊倒任何一個最叛逆的孩子。

    她要把她的安慰和溫暖帶去,告訴他們,她還沒有忘記他。

    即使不再相愛!是的,即使那幼稚的愛情不復存在。

    「你到哪裡去?」穿著睡袍的普湄湄從房間裡趕了出來。這幾天,她們之間的關係很壞,壞到碰到面彼此如同陌路,壞到不同桌共食的地步,但普湄湄在此刻,仍有著限制她行動的權力。

    想想把早報遞了過去。

    普湄湄橫掃一眼,眉毛皺了起來,把早報往小几隨便一摔:「這干你什麼事?」

    想想瞄她一眼,逕自朝外走。

    「站住!」

    想想沒心睬她。如果這不干想想的事,那麼還會幹誰的事呢?普湄湄的心太硬了,她始終瞧不起林其平,更瞧不起他的出身,虛榮與勢利弄壞了她人性中應有的善良、光明。

    普湄湄沒有叫第二聲,因為大勢已去,她的地位,已被她親手毀壞。

    想想出門後,招了一部計程車,是的!她一定要回去,但不是回去那個太久沒見面的生活,而是去探望那逝去的日子。

    「你找誰?」徐宛悌來應門,她明明認識想想,但卻故意給她難堪。

    「我找林瓊玉、林其平。」想想很平靜地說,心卻在剎那間扭攪成一團,這個小太妹是誰?她想起那次下校車在車站碰見小老虎朝她示威的事了。

    「你找他們做什麼?」徐宛悌的態度十分無禮,那一雙用黑筆勾勒得大大的眼圈,像野貓一樣狠狠地盯著想想,活像要吃人似的。

    「我來給林伯伯的靈前上香!」她依然維持著淑女的風範。她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同徐宛悌一般見識的,即使她心裡已猜想出這是怎麼回事。

    「你請回吧!這兒的事你插不上手。」徐宛悌更不客氣了,橫擋著門不讓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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