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姬小苔
天上忽然響起了沉悶的雷聲,不消一刻,大雨便自堆積的濃雲中傾盆而下,但他不管,仍繼續跑著。
雨濡濕了他的眼眉,然後順著發隙匯成小水流,不斷流下來,幾乎遮蔽了視線,身上再沒有一寸干的地方,頰上剛剛被徐宛悌抓傷的地方,被雨水一浸,更加剌痛起來,但他不管,他已經瘋狂到什麼都不能去計較的地步。
他一直衝到了貴族女校的大門裡,門房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全身濕淋淋的傢伙從面前掠過,攔都來不及。
小老虎一個教室一個教室去找。
門房、校警拿著棍子追起來,學生在上課,他們又不便高聲喊叫,只有忍氣吞聲地跟在他後面奔上樓。
找到了!林其平一眼就望見尋想想穿著雪白的制服,坐在走廊盡頭的最後一間教室中,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衝進教室,嚇得全班女生秩序大亂,雞飛狗跳,教數學的女老師簡直不敢相信地目瞪口呆。
「尋想想!你出來!」他的眼睛整個都赤紅了,尋想想愕住了,怎麼回事?他為什麼衝進校園?這麼明目張膽又衝教室。
「跟我走!」他真的瘋了。
想想用盡全身的力量掙扎著:「放開我!」
這時候校警和門房趕到了。
「快!快把這個瘋子弄出去!」數學老師如遇救星,氣急敗壞地指著他喊。
小老虎雖然力氣大得驚人,但在三四個訓練有素的校警和門房的纏繞下,終於失去了威風。
小老虎在冰冷的囚室中,不安地奔到欄邊,使勁地撼動著下了重重大鐵鎖的堅硬鐵柵,那分冰涼觸入手心,教他好一陣寒慄。「放我出來!放我出來!」他大聲吼叫著,彷彿一隻受困的野獸。
外面的牢門嘩啦一聲開了,一線光跟著那人的走動洩了進來,他這才看清楚原來這個囚室做好了幾個鐵籠子,還關著各自不同形象的人。
那個進來的警察,手中還有一副手銬。
「放我出去!」林其平吼著。
「還沒有輪到你!」警察打開另一個鐵柵,「三號,出來,移送台北市地方法院地檢處。」
一個滿臉橫肉,只穿著件汗背心,肩上背上都剌了青花的漢子鑽了出去,很熟練地伸直手,讓警察替他銬上手銬,跟在警察的身後乖乖地走出去。
大囚門又關上,恢復了黑暗。
潮濕的空氣中有股淡淡的霉腐的味道。
小老虎又吼叫了半天,才有個不耐煩的聲音打斷他:「*的!你吵什麼吵,讓老子靜靜!」
那粗暴的聲音有股鎮懾的力量,這時小老虎也叫累了,沒好氣地退回囚室一角,坐在地上發呆。
過了半個鐘頭,正當他迷迷糊糊略有睡意時,牢房的大門又開了,他滿懷希望地一躍而起。
「林其平……」警察打開大鐵鎖,「出來,問筆錄!」
外頭還在下雨,他在走廊下一面走一面看灰濛濛的天空。那淅瀝的春雨,是這樣地充滿著悲涼。
他想起尋想想剛才滿臉的驚惶和和掙扎……心裡更加難受。她瞧不起他?不要他了?才用那種難看的態度抗拒著……女人!他重重地詛咒。
承辦的警員倒是還算客氣地請他坐下,問過名字及前科紀錄後,馬上就進入了情況:「你的頭髮這麼長,已經離開學校了嗎?為什麼離開?」
他不想回答,緊緊地閉住嘴。
「是被開除的?」警員的確很有經驗。
他點點頭。
「你不覺得很可惜嗎?」
可惜?簡直是廢話!他不是沒想過要上進要努力,可是也許是一種惰性吧!他彷彿像一頭脫韁的野馬,不知不覺的就是要往墮落的路上走……
小老虎浮出一絲無可奈何的苦笑,搖了搖頭。
「你為什麼私自闖入校園,危害公眾的安寧?」警員繼續問著。
林其平仍不馴地閉著嘴,那一臉漂亮的線條繃得更緊更忿怒了,愛——也是一種罪過嗎?
或許,他的方式不對,這點他承認,但——他緊緊地咬住嘴唇,錯了,錯了,一切都錯了,他感到難耐的痛苦。
青澀的、寂寞的、不知所措的、也不為人所知的痛苦。
「我希望你能合作!林其平,如果你自覺是個男人,你就該聽我們勸告——依照違警罰法,你的罪可輕可重,罰得輕,我只告你行為不檢,處四十八小時到七十二小時的違警拘留,如果你的態度惡劣,我也可以馬上將你移送到法院去聽候裁決,這一切都看你自己的表現了,聽明白了嗎?」警員皺著眉頭,開始曉以利害。
他點點頭,這是種心不甘情不願的屈服。
「依學校校長的指控,你闖入校園是為了找你的好朋友,她叫尋想想,對嗎?」
小老虎點點頭,那股怒氣又上升了些。
警員看看他,「現在暫時放開公事不談,我私人有些話想對你說,你不過十八歲的年紀,未來還很長遠,世界也很遼闊,你做出這種傻事,難免以後不闖出更大的禍,這樣值得嗎?在你做之前,你為什麼不替你的父母想想,他們為了你……」
「不要責備我!」他受不了地掩住耳朵,抱住頭,精神上,心理上的壓力使他頭痛欲裂,「你們只會指責這個,指責那個,卻一點兒也不瞭解我!」
警員微一搖頭,他的年紀不小了,兒子也跟小老虎差不多大,再加上天天和這些問題青少年接觸,如果說他不瞭解不深入,那麼,還有誰會瞭解,會深入呢?林其平一進來時,那股像小老虎般的野勁和悍氣就深深打動了他,他那鋒芒畢露,亮得扎人的青春,像是一種挑戰——對成年人,對按部就班,安分守已的正經人的挑戰,但那銳氣之後藏著的是什麼呢?是無知是貧乏,是不知珍惜青春的一無所有。
警員開始耐心地等著他安靜下來。
「林其平,有人來保你了!」牢房的門重新開啟。
他睜開眼睛,從地上爬起來。因為缺乏光線,他昏昏沉沉地睡過又醒,醒過又睡,根本不知過了多少時候。
進來的是那名問過他筆錄,對他充滿關心的邱警員,但當小老虎一看到他身後站的是誰時,臉色一下子都變了。
柵門一開,林立又厚又重的耳光就揮了上來,打得小老虎站立不穩地搖晃了兩下。
熱辣辣的巴掌也一下子把他打醒了,那種眾目睽睽之下挨耳光的難堪,使他一下子羞愧得恨不得想立刻死掉還乾淨些。
「林先生!」邱警員慌忙地阻止林立繼續動粗,「有話慢慢說。他不懂事,你多教教他,我看這孩子本性很好……」
「你不要替他說話,我今天非打死他不可!」林立一時氣急,從小揍兒子教訓到他大,從沒疏忽過管教的責任,雖是獨子也沒溺愛過,這下倒好,丟人現眼丟到警局來,他這一輩子還沒上過警察局呢?今天這個逆子,存心教他來開開眼界的,是嗎?
「林先生,你管教他是應該的,但方式不能這樣。」邱警員一邊拉一邊苦口婆心地勸。
「方式?對他還要講究什麼方式?他不配!」林立吐了一口口水,恨恨地罵道,「遲早有一天我要給他活活氣死!」
普湄湄平常不太抽煙,但今天她一根接著一根地抽,几上的景泰藍煙碟上已堆滿了煙蒂。
她很煩惱,這是自尋傑離開她後,她遇上的唯一一件令精幹的她也頭疼萬分的事。
該怎麼做?她種種方法都已用盡,先是私拆想想的信件,然後把她送到女校封閉的世界,假期時帶她去巴黎,將他們整個地隔離,完全沒有見面的機會……難道她的努力還不夠?
普湄湄想起自己的父親,那個脾氣暴躁,說一不二的老人,當年他為自己費了多少心血?
一牆之隔!
兩代的愛情、兩代的苦惱,都因為那牆外的少年……
只不過——林其平,哼!她鄙夷地冷哼一聲,那個不良少年,不知長進的小混混,怎麼能夠和當時的歐加羅相提並論呢?
想想只不過著了他的道,年幼無知罷了,他們也配談愛情?可憐的想想,她太年輕,年輕到根本不懂什麼叫做愛?
這個愚蠢的女孩子,有著美貌,有著語言及學習的靈巧,卻沒有一絲一毫選擇男人的智慧。
她根本不懂得男人,百分之一百的沒有眼光。
林其平只不過是顆猥瑣的青梅罷了,像他那種出身,那種條件,終其一生都沒有法子變成男人的。
所以——普湄湄把長長的煙蒂在煙碟中捺熄,下定決心,她一定要繼續努力,把他們分開,即使想想現在恨她,但總有一天她會知道感激的。
「小姐——」管家左嫂畢恭畢敬地站立在門邊。到現在,她還保留著普湄湄婚前的稱呼,在她愚忠的觀念中,普湄湄不管是嫁了人,離了婚,都和她沒有關係,因為,她永遠是她心目中的小姐。
「什麼事?」普湄湄深深地鎖著眉,即使她天天按摩,天天不間斷地做美容操,眼尾依然無法避免地顯出了中年該有的魚尾紋,尤其是今天她得到林其平大鬧校園的消息,震驚和怒氣使她一下子老了好幾歲,因為她怎樣也沒料到她百密的計劃會遭到如此可惡的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