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姬小苔
想想躲在角落裡,她希望那盆棕櫚樹能夠像熱帶從林般,整個地把她隱藏起來。
因為她不能假裝不知道她來的是什麼地方。
舞會!
是小老虎的那幫哥兒們辦的舞會!
大家都在翩翩起舞,搖擺四肢,只有她像個小土豆似的,沒見過世面。
小老虎怎麼還不來呢?他剛才只是說要出去一會兒,卻把她一個人丟在這兒不管,真是不像話!
尋想想怯怯地打量著四周。
其實是棟很破爛的空屋,而這些人,卻聽著一點不也能引人入勝的音樂,把這兒彷彿當做天堂。
她有點輕蔑地瞄著格格不入的一群。
一雙眼睛,像貓似的發著光。
他們就是所謂的太保太妹嗎?想想直覺地很不喜歡他們,但,如果他們是的話,那麼,小老虎也是了?
她皺皺眉頭。
衝浪舞的音樂更喧嘩了,還有女孩子以假嗓子高聲尖叫著,笑著。
她們看起來年紀都很小,但,和她在女中的同學多麼不同啊!至少,她的同學們不會穿著這樣暴露而難看的衣服,在修女的調教下,她們都很乖,很有淑女高尚的風度儀態和高貴的教養。
小老虎穿著閃亮新潮的黑色皮夾克,敞露著結實的,露出漂亮肌肉的胸口,一搖一擺地回來了,剛剛長起來的卷髮很有性格地在額前晃著,他自從被勒令退學以後,就喜歡擺出這副「天塌下來,與老子何干」的姿態,而且每況愈下,但駕勢是流氣的,是做作而令人討厭的,想想只能容忍卻不能真心接受。
他為什麼不能穿得乾乾淨淨,舉止彬彬有禮些?
他們最近常為這事吵架,只要她一開口,他就大動肝火,嫌她囉嗦,罵她看不起他……想想歎了口氣。
「來!我們跳舞!」小老虎似乎有些心煩意躁的,一把拉起她。
他在煩些什麼?
那刻意的流氣中,隱藏的是什麼?
「不要!」她怯怯地縮了縮,她不要混進那郡她看不起的人郡中,成為他們的一分子,她怕失掉了自己。
小老虎皺眉。他是不是聽錯了?想想竟然跟他說不要?她居然敢?
「什麼意思?」暗暗的燈光下,小老虎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不要?她成心在他的這幫哥兒們面前給他難看?
「我是說——我們坐著聽音樂不是也很好嗎?」她困難地直嚥口水。
「你嫌這個地方髒,破,是不是?」他很衝動地挑起了怒氣,漂亮的五官微微扭曲。
「你喝了酒?」一股酒味撲鼻而來,想想不禁驚呼。
「是喝了又怎麼樣?」他撇了撇嘴角,那不止是流氣,還有些邪氣,「你管得了我?」
他變了!是不是?想想很難堪,很痛心地垂下頭。
小老虎不容她再抗辯,一把捉住她纖細的手腕,拖進了正放肆地笑鬧蹦跳的人堆中。
她沒有叫,儘管疼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她也不會示弱的。尋傑當年一點也沒看錯,她的確是有股天生的倔強與十分剽悍的野性,只是被柔弱動人的外表遮住了。
她站在舞池中央,一動也不動。
「跳啊!」小老虎很不耐煩地瞪她一眼,雙眼中充滿了血絲,「你是呆了,傻了?還是殘廢了?」
「我不會。」她勇敢地看著他,平心靜氣地說。
「你不會?」小老虎趁著微醺的酒意大嚷起來,「你是***什麼千金大小姐外國公主?你有多尊貴?多驕傲?不會?不會老子教你!」
四周在旋轉的人們紛紛停下來。
「算了吧!」有人想勸架。
「沒你的事!」小老虎一胳膊擋了回去。真像是小老虎般發起脾氣來。
想想咬緊嘴唇,他的心情,她極清楚。
他不是喝多了酒,他是在借酒壯膽,他有自卑感。
難以解釋的自卑感。
宛如冷水澆頭,她的心整個地涼了。
可是,那難忍的冰涼中,有一絲溫柔的心意慢慢湧了出來。
他一定是十分在乎她的,否則,也用不著在大庭廣眾下咆哮出醜。
她要把他帶走。
那也許需要極大勇氣,但,她總要試一試。
當她抬起頭時,臉兒出奇的美麗。
那——叫做愛,叫做智慧。
她對著正張牙舞爪,色厲內荏,衝動發作的小老虎笑一笑。
小老虎對她的笑容難以置信。
但她堅定的、完美的,包容著無限愛意的笑容,在黯淡的燈光下擴大了。
小老虎的怒氣一下子洩了。
他剛才想要打架,想要殺人,但此刻,竟在她美麗絕倫的笑容中消弭無形。他呆住了,傻傻地看看四周,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這是關鍵性的一分鐘,如果想想不能把握住這一瞬,下面的事就很難想像了,他極可能為了維護可謂的面子,或是由衷的失落感,而闖出什麼大禍也不一定。
「我們該走了,其平!」這是她首次用他的學名當面叫他。
他狂熱的眼神冷卻了下來,安靜了,一語不發地拉起她的手,自人堆與音樂穿過,走出大門。
如果他是她心目中的男子漢,那麼,他的確應該冷靜的,用男子漢的方式給她瞧瞧,他並不是真的——那麼壞。
當他們離開那嘈雜、悶熱、擁擠的屋子時,想想很欣慰地想到——最差勁的一刻,總算是過了。
秋涼的夜風微微吹過。
樹葉簌簌地飄落。
夜很靜,比所有形容寂靜的字眼都還要靜。
因為,她聽見了他的心跳聲。
當她轉頭看他時,想想能肯定,他也聽到了她的。
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他們迅速地擁抱了。
那樣天真,又充滿著好奇,卻沒有絲毫想要冒充成人感情的擁抱。
「想想!」他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呼喚。
溫溫柔柔的,柔得猶如心靈中的低語。
「嗯?」
「叫我的名字好嗎?輕輕的叫一遍,我真喜歡聽你叫我的名字。」
她附在他的耳邊輕喚,惟恐路過的夜風會聽見,惟恐沉寂的秋夜會駐足。
但她的臉龐已迅速地發燙。
在女中的宿舍中,她夜夜在臨睡前,都要輕啟著嘴唇默念著他的名字,直念到入睡。但那是孤單的,寂寞的,無回應的,有時念著念著,眼淚會不自覺地順頰而下,濕了枕頭。現在,在他身邊,在他的耳邊低低呼喚,簡直像是在夢中。
然而,她又是多麼害怕美夢會破碎,會消逝。
一時之間,她湧起了從未有過的激情。
那激情令她惶惑,但她終是不顧一切地緊緊抱住他。
「你知道嗎?想想,當你叫我的名字時,我感覺到了那種肯定,全心全意的肯定。多麼好的感覺啊!」他在歎息著。
在她還迷迷糊糊時,他滾燙的嘴唇已搜索到了她的,同時迅速地覆在上面,吸吮著玫瑰般的柔軟與香氣。
她的全身劇烈地震動。
「不要!不要!」她在心中叫,可是,他的熱氣,和微帶粗野的雙臂,已經完完全全使她溶化了。
所有的聲音,都成為遙遠世界中朦朧的聲響。
什麼都不存在。
他們擁抱著,親吻著的,是彼此相許的美夢。
那美夜或許甜蜜,也或許悲哀。
但,抱住吧!抱住這樣的一刻。
初戀中的初吻,一生中只有一次。
它不會再來。
但除非你能好好珍惜,否則它的甜蜜將有一天會發出足以致命的苦味。
那苦味,是最大的遺憾和創傷。
想想一邊想著他們將又要在一起,一邊情不自禁地微笑著。
站在講台上教英詩選讀的英籍中年女教師,正用她清晰的英國腔,介紹著女詩人勃朗寧夫人:
……一八四五年一月,有一天天氣寒冷,倫敦溫浦爾街二樓的一間房裡,沙發上躺著一位前途黯淡的女士。她身體瘦小嬌弱,有著長睫毛,淡黑色的大眼睛……好像只不過是一個影子一樣躺在這緊閉的寂靜深閨中……但有一天,郵差在溫浦爾街五十號敲門之後,情形就有了變化……這封由羅貝·勃朗寧先生寫來的信,像是一把鑰匙,輕輕啟開了幽閉她的門戶……使伊莉莎白·巴勒轉變為文學只上一篇不朽戀愛傳奇的女主角,這也是開端的第一步……
當甘寧夫人這樣念著的時候,全班少女都瞪大了眼睛,十分興奮地專心聽著。
除了國文,數學之外,她們渴望聽到這樣具有百分之百吸引力的故事,就像詩一樣,屬於這些十六歲的少女們。
她的詩句新奇、辭藻富麗、辭意動人、詩情真摯、清新敢言,勃朗寧先生不禁吟哦神往。他本以為自己無法戀愛任何女子,現在卻在幻想世界,詩人真正生活的領域裡,遇到了這位唯一適合他的女子,他和靈魂、智慧發生了戀愛……
想想沉醉在自己的夢中,這時也不禁問著自己:和其平之間,是靈魂的相屬,還是單純的人間之戀?
甘寧夫人又推推眼鏡,津津有味地敘述勃郎寧在五月下旬進拜訪伊莉莎白的閨房……然後他們在教堂中偷偷結婚了,最後私奔到意大利去……以後的生活就像一首美麗的牧歌。巴黎、比薩、翡冷翠、羅馬,爐火和溫暖,安寧和詩情,永遠是耳鬢廝磨,形影不離,寫下那本永垂不朽的《葡萄牙詩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