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姬小苔
「好久不見,聽說你上高一了,真是愈來愈漂亮了!」林瓊玉真心地誇讚她。
「林姐姐才漂亮呢!」想想的臉微微泛著紅潮,「你要出遠門嗎?」
「你知道自從我去參加縣裡的國小代課教員甄試及格後,我就一直在等分發的通知,現在好不容易通知下來,我又得趕著去報到。」
「學校在哪裡?」
「苗栗,就在鎮上,叫做楓樹國小。你有空歡迎你來玩。好嗎?」
「楓樹國小?」好美的名字。
「我會寫信給你。對了!想想,我要拜託你一件事。」林瓊玉有些欲言又止。
「什麼事?」
「我不在家的時候,麻煩你替我注意一下小老虎,他越來越不對勁了,自從他退學以後,變得很消極,很不講理,最近又交了不三不四的朋友,我實在擔心!」林瓊玉垂下頭,「你曉得的,我如果在家,他多多少少還聽我的,這下我走了,真不知道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在他的朋友當中,你是他唯一具有影響力的……」
「我……」想想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他很喜歡你!」林瓊玉輕輕地說,在嘈雜的候車室中,這樣的低聲,卻帶來了無比震撼的力量。
想想迷惘了。
她不是不知道小老虎喜歡她,但由另一個與他關係十分親密的人口中說出來,又是多麼地不同。
「想想,如果你不願意的話,不要勉強,但如果你真的不嫌棄他,那麼,在可能的範圍內,請影響他,幫助他!」
林瓊玉緊抓著提箱的手,神色緊張地看著她。
其實不管想想怎麼回答,這份沉重的責任,都已落在她十五歲的肩頭。
她很難抗拒。
火車進站了,票閘開啟,旅客們紛紛湧到古老的月台。
「我走了!」林瓊玉收回渴望的目光。
「林姐姐!」一時衝動,想想握住了林瓊玉文雅而秀氣的手,臨別依依,她決定答應她誠摯的拜託,「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那我們隨時保持聯絡!」林瓊玉非常高興。
汽笛響了,她走了。候客室的人潮也散去,空空冷冷地,一室寂寞。
想想用最大的耐心等小老虎來。
可是他沒有來。
他忘了嗎?
想想站在鏡前看著自己悲傷的臉,那雙美得出奇的眼睛,裡面有淡淡的淚光。
晚餐在想想口中,都變了味,她吃不下。
隔壁傳來怒斥與責打聲時,想想知道小老虎的父親——林立到家了。
她丟下碗筷就往茄冬樹跑,難怪林瓊玉走沒有人送,難怪林其平沒照他們的約定去接她。
林立是看平交道的鐵路工人,要兩個禮拜才回家一趟。「竹筍炒肉絲」是他回家時必備的家常菜,不把到處闖禍惹事的兒子抽得皮開肉綻,他是不會原諒自己管教不周的。
明明知道小老虎從不肯在捱揍時哭叫,想想仍然十分擔憂地豎起耳朵,趴在樹上,聽得心驚肉跳。
天色暗下來了,遠處的路燈亮起。
她覺得每一鞭似乎都打在自己身上,不知挨了多少。
「滾!」小老虎垂頭喪氣地出來了。
但那高大俊拔搶眼的外型,不因此而失色,青春的忿怒,似乎立即要跳躍出他堅實的肌肉,那樣耀眼,那樣充滿緊張的生命力,反使得想想心生憐惜。
「滾!你給我滾!有種就別再回來……」屋裡震出大熊照例氣急的吼聲,接著砰的一聲,門關了。
想想縮回身子,她知道小老虎現在一定很窘,她不要他發現她,免得他因此而難堪,但小老虎也預備上樹來,坐在他們的老窩裡,所以一抬眼就在茂密的樹葉裡找到她。
「嗨!」她只有打招呼。
她的眼中有著洞悉一切的神情,反而使他不那麼難受了。他們是朋友,不是嗎?
小老虎雙掌一搭,一提氣就上了圍牆,靜靜地靠在那裡。
十年了,他們從想想五歲的那個有霧的早晨認識起,已經足足有十年,可是,迅速消失的時光,使得一切都彷彿還在昨日。
唯一改變的,是他們的身高和體重。
他們間純真的感情,並不因為貧富的懸殊或是時間而有所不同。
「有理三扁擔,無理扁擔三!」小老虎歎了一口氣。
想想不忍地看著他的臉。
他寬闊的額上有傷,頰上是四道鮮明的指印,露在T恤外面的手臂,是皮帶狠抽過的痕跡,新傷和舊傷,紫的,青的,觸目驚心地混在一起。
難怪——他每次都要曠課。
這狼狽不堪的德性,教他怎麼上學校去?
鞭子可以贏得尊敬嗎?想想搖搖頭。
但至於小老虎在外頭是闖了什麼禍,她倒是不想過問的……
「我受不了!」小老虎一掌重重地捶在茄冬樹上,捶得枝葉一陣驚顫,一陣亂搖。
「忍耐一點!」
「哼!」他鄙夷地哼了一聲,「忍,忍!我忍得太久了,在他心目中,我不是他兒子,我比條狗還不如!」
「你怎麼能這麼說?他打你,表示他還關心你,還愛你,要不然你瞧瞧我媽,有時候,我真恨不得她多管管我,多愛我一點,可是……」她本來想安慰他,但想著想著,自己也難過起來。她不缺衣食,更不缺零花錢,可是,她真什麼都不缺嗎?
「你懂什麼?」小老虎嗤之以鼻,「她不管你才好,她給了你自由!自由!你懂嗎?你懂它的意思嗎?」
「可是我媽還不是不准我跟你在一起?這難道也是自由?我看這簡直是暴政!她不愛我,不關心我,卻把我像囚犯一樣關進學校,絲毫不尊重我的想法,她總有一天會把我扼殺掉!」
「說老實話,你媽真頑固,跟我爸一樣。」他歎了口氣。
兩人頓時陷入沉默中。
那是種對環境無能為力的沮喪。
「總有一天我會跑的!」林其平揚揚眉,故做不在乎地說,在那不在乎的表層下,很危險的藏著一種青春期叛逆的信號。
想想心中一驚。
「你不要把我一個人留下,我會很害怕!」她訥訥地說。
「你敢跟我走?」他好看的眼中光芒一閃,在濃眉下,閃得像是凌厲的電。
那麼模糊的甜蜜,那麼不成熟的嚮往,卻又是那樣充滿吸引力的感覺,突然使得她一下子被「電」住了。
「告訴我,如果真有這麼一天,你有沒有膽子跟我一道走?」小老虎伸出手,用力抓住她。
「我……」天啊!攫得那麼緊,她覺得好痛。
「跟我說『敢』!我發誓我一定要好好待你,絕不會讓你凍著,餓著,想想,說!說你要跟我在一起,這一生一世我們都不分開!說!說!」他熱烈的,瘋狂的神情,使得她簡直無法抗拒了。
他的力氣是那樣的大啊!
那彷彿地老天荒,甜蜜又微微苦澀的疼痛,令她強烈地暈眩了。
「願意!小老虎,我願意!」她害羞地,輕輕地,溫柔地說。
他鬆了一口氣。
在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時,他已坐到身邊,伸出強壯的雙臂緊緊箍住她。
他擁得太緊太近了,有一股氣息,混合著淡淡汗味的氣息,暈暈陶陶地鑽入她的鼻孔,吸進她的肺葉中去。
她又怕又愛地被這種感覺籠罩著,擁抱著。
想想懵懂於這樣的歡樂,在十五歲的年紀來說,那是從未有過的欣喜及幸福。
雖然,他也許來得太早,來得太不可思議。
她低下頭,微羞得垂著眼瞼,臉紅了,心跳了。
林其平看著她,首次這麼接近,這麼親密地看著她。
他們相識十年,兩小無猜,相知相惜了十年,直到今天,他才驚覺她長大了,成長為美麗的少女,真美啊!
不止美得清純,更美得動人。
「想想……」他有點兒心慌。
想想羞澀地伸出怯怯的小白手環住他的腰,「我在想——想我們有一天會到遠方去,遠得世界上只有我們兩個,永遠永遠不要再回來。」
她的眼中突然充滿了淚,晶瑩的水滴,一滴一滴地自她美得令人發癡的臉龐上淌下來。
「別哭!想想,別哭!」他用手指去替她試淚,那樣笨拙的溫柔著,卻有一股俠義的男兒氣概油然而生,「我有了辦法一定帶你走。為了你,我什麼都肯犧牲。相信我!我們會有那麼一天的!」
朦朧的愛意中,少年情侶做著未來的夢,已被那不成熟但卻純真得美麗的夢給網住了。
冬日到了。
一日一日的寒冷起來。
想想坐在教室中,心不在焉地看著黑板,心中卻在盼望,盼望寒假快快到來。
對戀人來說,一個禮拜見一次面是不夠的,只有放寒假,他們才有機會湊在一道。
即使普湄湄的監視再嚴格,但他們總會想出辦法。
她的臉上漾出異樣的笑容,眸中如霧如星,白嫩的臉龐上有兩朵微微的紅雲。
只因為她的心中有一個人,只因為他們倆真心相愛。
初戀的夢啊!你多麼美麗!多麼迷人!
很擠很嘈雜的地方。
音樂響得天都要塌下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