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華蓉
而流泉大夫和朱瀲眉師徒,是他們的再生父母。
朱瀲眉和流泉大夫將他們從抄家滅族的刀口下解救出來後,為他們引路進谷,提供避隱的居所。
每當谷裡新進一批谷民,朱瀲眉便依他們的專長和能力分工派務,建立出一套自給自足、互相依存的體系。
此時房內幾個大漢在流泉大夫的指揮下,好不容易將墜崖的傷者從百年枝幹中解救下來,搬置到床上,並且協力綁上木板枝條,固定骨折部位。
「流泉大夫,熱水來了。」一名婦人端進一盆燒煮過的淨水。
「多謝大娘。」朱瀲眉在師父大略治療過嚴重的傷骨部位後,便將後續的療程接了過去,拿起乾淨的布巾浸濕水,開始清理其它部位的傷口。
當她小心翼翼地拭淨男人的臉龐,露出他輪廓深刻的五官,身後有一個人突然「啊」了一聲。
「怎麼了?」大家全回過頭去。
「我想起來了!他是峻德齊王耶!」其中一個幫忙的男人認出了傷者的身份。
峻德齊王?所有人全都一愣。
朱瀲眉和流泉大夫互相看了一眼。
「夏家大叔,你怎麼確定他是峻德齊王?」朱瀲眉問道,眉頭微微的鎖了一下。
「以前我曾陪著我家主子出使峻德城,在宴席上,我曾遠遠的見過峻德齊王,是他錯不了。」漢子一臉的肯定。
「是嗎?」朱瀲眉握著布巾,輕蹙柳眉,看著眼前的陌生男子。
流泉大夫撫著須,輕聲提醒。「外面傳來消息說,齊王劫獄,幫助修王逃走,最後在城外崖道上棄馬跳崖。所以,應該就是他了。」
「這麼說,他真的就是峻德齊王了?」朱瀲眉點點頭。
所有人同情的目光全落到床上重傷昏迷的男子。
又一個招惹君主忌憚的犧牲者。
他的傷勢非常嚴重,能不能活下來,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
峻德齊活下來了。
經過一段時日後,峻德齊在大家驚異又佩服的眼光下,硬是在鬼門關前踅了一圈,撐著一口氣咬牙活下來。
當他清醒時,站在床畔的流泉大夫告訴他,他已經昏迷了十多天。而他也發現,這位流泉大夫,就是當他掛在樹上時、朦朧間看到的仙翁。老人也的確人如其表,面慈心也慈。
能活下來是值得慶幸的事,不過,從峻德齊的表情看來,卻不像這麼回事。
他臉色鐵青地躺在床上,瞪著眼前名喚朱瀲眉、據說是他的救命恩人兼療傷大夫的女子,也就是他那晚錯以為的仙子。
清醒後這一個半月以來,他日想、夜也想,怎麼也想不明白,當初怎會將眼前這個無血無淚、專愛折磨他的惡毒女人,當成了下凡仙子?
這女人外表美則美矣,心腸卻冷血得教人不敢領教。
她要是像仙子,夜叉都可以當成菩薩了!他恨恨地瞪眼想道。
不料,念頭才剛冒出來,他立即受到現世報嚴懲,重重的倒抽了一口氣。
「喂喂喂!妳、妳輕一點,行不行?哇──」峻德齊憤怒地咆哮兼慘叫,臉色死白得嚇人,額上還冒著汗,表情扭曲,像是隨時都會昏死過去。
想不到他墜崖沒死成,卻淪落為讓她凌虐為樂的對象。
「我已經盡量將力道放輕了,你忍一下不行嗎?」朱瀲眉面無表情地說道。
不知是巧合還是存心的,她的話尾一落下,手上剛好進行到將布條用力綁拉固定的動作。
「啊呀──」隨著她綁緊的動作,他忍不住又發出一聲狼狽的慘叫,眼眶裡瞬間浮上兩泡痛楚的水霧。
她低垂著頭,頰邊的髮絲掩住她唇畔隱約浮出的笑意。
在一片矇矓霧花之中,他眼尖的攫住她形狀美好的唇瓣,正以詭異的弧度緩緩上彎,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對她指控道:「妳在笑?妳在笑!我會相信妳放輕了力道才有鬼!妳根本是故意的!」
「有骨氣一點,幹麼像小孩子一樣大呼小叫的?」被他抓到幸災樂禍的笑容,朱瀲眉一點愧疚之色也沒有,相反的,乾脆光明正大的抬起頭來,帶著輕嘲對他挑了挑眉。
然後,像是教訓吵鬧不乖的小男孩一般,柔皙的小手朝他裹著木板布條的右臂上輕輕拍去。
「哇啊──」一聲哀嚎衝破屋瓦。
同時間,峻德齊流下了一滴男兒淚!
嗚──痛痛痛痛痛……痛死啦!這個女人是魔鬼!
峻德齊用力磨著牙,不斷地拚命吸氣,蒼白的男性臉龐上滲出點點汗珠。
「小聲點,別嚇著附近的孩子。」朱瀲眉淡淡輕斥,姿態優雅從容地起身離開。峻德齊用千刀萬剮的兇惡眼神,氣勢萬鈞地努力襲擊她的纖細背影,直到她跨出房門、再也看不見身影為止。
這女人凌虐他人的手段心狠又手辣,冷血程度和峻德城裡那位最會嚴刑逼供的刑獄官比起來,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該早些發掘出像她這種人才為他效力,說不定峻德城上下會一片清明、百貪盡除。
說真的,他很想逃,遠遠的逃離這個鬼地方,而且,越遠越好。
但是,除了渾身上下難以計數的擦傷和撕裂傷,兩條大腿、右手、胸骨,均受到程度不等的骨折挫損,他全身被木板、布條包得直挺挺得像一尊石臥佛。
唯一可以自由活動的左手,也因為整個手掌磨掉了一層皮,以及後三指指骨骨折的傷勢,給包得像個白胖大饅頭。
總而言之,他現在是個全身癱瘓、無法行動的廢物。
想到這兒,他渾身忽然沒了力氣,目光渙散地盯在床頂上游移著。
廢物……
他真的會變成一個廢物嗎?
「真他媽的窩囊透頂!誰能告訴我,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峻德齊極乾澀的咒哼一聲。
除了身體上的傷殘,還有一件更壞的事。
他遺忘了墜崖之前的記憶!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他剛剛清醒的時候,一開口就只問這句話。
峻德齊對於自己為什麼落到這個景況,完全沒概念。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墜落崖底,把自己全身的骨頭摔得支離破碎的,淒慘無比。
他記得自己的名字、記得自己的身份,甚至記得他為了大哥峻德修與城主吵了一頓!只是,記憶到這裡便斷了線。
他怎麼也不記得自己身上為何會有箭傷,為何會墜落崖谷。這種感覺就像他的生命被人偷走了一部分,時間空蕩蕩的懸在那兒,空得令人焦躁、空得令人有些作嘔。
直到最後,當他明瞭這個谷裡沒一個人能給他個答案後,終於閉上了嘴。
這個山谷與世隔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何墜崖,住在這崖下絕谷的人又怎能知道?
「該死、該死、該死!我到底忘了什麼事?」
峻德城和天下大勢正處於極微妙緊繃的狀態,任何的更迭變異,都會大大的牽動整個局勢。
現在峻德城不知如何了?義父才剛剛登上天下共主的君皇之位,千頭萬緒,百廢待舉,想必義父正急切地等著他回去協助效力吧?
還有大哥呢?義父該不會真的將大哥定罪入獄了吧?天下人都知道,峻德城的共主之位,是峻德修王揮兵攻下的戰績,義父怎能抹煞掉他所有的功勞?
想即刻衝回峻德城的念頭,強烈得令他焦躁不堪,然而卻苦於慘重傷勢,使他動彈不得。
心急如焚的感覺,蔓延到全身,所有的傷口開始熾疼起來……
※※※
闔上門的一瞬間,朱瀲眉聽見了他那聲充滿挫折感的低咒,心口不由得緊縮了一下。
她以為他放棄了那段記憶。
原來,他只是小心的藏著,在四下無人時才會不斷自問、不斷折磨自己……
他……似乎極想回去他那誓死效忠的君主身邊……
朱瀲眉有些出神的呆站在門口。
「眉兒,裡面那小伙子還好吧?」一位白髮老者捻著長鬚,站在樹下喚她。
「他身上傷骨的接合現象都很穩定,再過一段時間,他就能自行活動了。」朱瀲眉轉過身,淡淡笑答。
這句話,是實情也是安慰,存心要說給門內人聽的。
「剛才聽他吼得中氣十足,表示這年輕人的身子挺壯的,復原會很快。」老者瞧出她的意圖,無聲地呵呵笑道,也提高音量配合她。
朱瀲眉讓師父的刻意調侃惹紅了臉頰。
「師父,我們過去前院說話吧!」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接著強自鎮靜地走下門前兩級台階,用眼神向老者暗示。
老者會意她不願讓峻德齊聽見某些話,於是點點花白的頭,緩慢地抬步先行。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一路上都不開口,直到遠離了峻德齊的房門,來到院外的空地後,兩人才極有默契的停下來。
「師父……」朱瀲眉首先開口,喚了一聲後又住了口,細細斟酌著要如何說下去。
「妳不想讓峻德齊王回去?」白髮老者輕捻著鬍子笑問。
「師父!您、我……」突然被戳破心思,她一時手足無措。